三月初一, 大雾散去,阳光明媚,天气回暖, 似乎是个很好的日子。
“因计划生变,荣夏他们昨夜带过来的衣裳首饰不多, 晚些时候奴婢再去买些。”玉薇帮沈云商选了件殷红的长裙, 配了件同色的薄披风, 腰间坠着一块梅花白玉玉佩。
沈云商从睁眼开始心跳就有些紊乱,莫名的澎湃激动,怎么也压不下去,玉薇同她说话她也只是心不在焉的嗯了声。
玉薇知道她此时心绪难宁,也就没再开口, 换好衣裳, 梳好发髻, 没去问沈云商的意见, 替她选了根红梅簪。
一切准备妥当, 用了早饭,又在屋里小坐了片刻, 护卫便在门外禀报楚公子过来了。
沈云商心跳又快了一些。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如此, 就好像冥冥之中感受到有些秘密即将揭开, 好像下一刻真的能见到想见的人。
沈云商闭了闭眼,强行让自己冷静了些,才唤来荣夏。
荣夏几人原本是隐于暗处,平素穿的都是些暗沉的颜色, 今儿荣夏一改常态, 穿了件水绿色裙子。
沈云商颇有些意外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随后问道:“这件裙子可是有什么典故?”
这件裙子的款式很有些老旧不说, 与荣夏的年纪也不符合,很像是十来岁小姑娘穿的样式。
荣夏解释道:“回小姐,属下当年与阿弟走散时,穿的便是这样颜色款式的裙子。”
这是她后来重新定做的一件,就想着万一有朝一日她与阿弟见面不相识,这件裙子或许能起到作用。
其实真正能证明身份的是这条腰封。
裙子是后来做的,腰封却是当年那条,她只是将它加长了些。
沈云商料想也是跟荣冬有关,点了点头,道:“你很适合这种颜色。”
荣夏神色晦涩的垂下头。
曾经她是家中最受宠爱的嫡小姐,衣裙首饰自都是按照自己的心意来,日子过的无忧无虑,直到一朝生变,她家破人亡,唯剩与阿弟相依为命,再后来,连阿弟也生死未卜。
从那以后,她的衣裳几乎只有黑色。
“楚公子已经过来了,我们走吧。”沈云商起身道。
“是。”
沈云商领着荣夏玉薇往正厅走去。
楚怀钰今日过来是为弄清楚昨日的疑惑。
昨日沈云商明明是要出城,却不知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之后看他的眼神也不大一样了。
他想,这其中必然是有他不知道的隐情,所以早早就过来了。
丫鬟刚上好茶,沈云商便到了正厅,两厢见过礼,各自落座。
楚怀钰坐在左侧首位,沈云商坐在右侧首位。
二人各怀心思的抬眸打量对方,却刚好对上了视线。
沈云商眼神一闪,轻轻垂首。
楚怀钰也别开目光,但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他正要开口,余光瞥见沈云商身后的人,随口道:“以往似乎没有见过这位姑娘。”
玉薇今日留在了厅外,此时立在沈云商身后的是荣夏。
她微微低着头,楚怀钰并没有看清她的脸,只是从她衣着上看出这并不是丫鬟打扮。
沈云商就等着他问了,侧首朝荣夏道:“这位是楚公子。”
荣夏会意,绕到厅中央,朝楚怀钰屈膝:“荣夏见过楚公子。”
这回她稍微抬了些头。
楚怀钰听见她名字身子便是一僵,正要开口问她是哪两个字,便见着了她半张脸,楚怀钰瞳孔一紧,声音略沉:“你抬头。”
沈云商将楚怀钰的反应尽数看在眼里,一颗心怦怦直跳。
他知道荣夏这个名字!
荣夏依言抬起头,但她没去直视楚怀钰,只叫对方能够看清楚自己的脸。
楚怀钰面上的神色从惊讶到震惊,再到些许茫然。
这天底下会有两个人生的如此相似么?
答案当然是会的。
“你...叫什么?”
楚怀钰再一次问道。
天下之大相似之人何其多,所以模样相似不足以证明什么,但若是不仅生的像,连名字都一样,那显然就不是巧合了。
荣夏感觉到了楚怀钰的异常。
他知道这个名字,也对自己这张脸感觉到熟悉,这证明什么已经不言而喻了。
荣夏的眼眶逐渐泛红,她声音微哑,回道:“回公子,是荣华的荣,夏天的夏。”
楚怀钰眼也不错的盯着她。
他并不比沈云商荣夏平静,他性子是一向温吞平稳,但此时心中也难免波涛汹涌。
找了那么久的人,突然间有了线索,换成谁都无法平静。
‘我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跟我生的很像,阿姊本来是同我一样跟在主人身边,但那年我没有保护好阿姊,跟她走散了’
‘我们都不敢用以前的名字,逃亡时皇后娘娘便取了春夏秋冬暂代,阿姊名唤阿夏,私底下,娘娘唤阿姊荣夏’
楚怀钰脑袋空白了几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回过神来,盯着荣夏缓缓站起身。
“你...”
楚怀钰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化为一句:“你是不是还有个弟弟?”
荣夏再也没忍住,眼泪潸然而下,哽咽道:“是,他唤作荣冬。”
楚怀钰身子都有几分僵硬了。
果然是她。
荣冬是他身边的暗卫,一向不露于人前,知道他名字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来人!”
楚怀钰努力平复着心绪,朝外头喊了声。
很快,他的贴身护卫便走进来:“公子。”
“去,将荣冬叫来。”
护卫闻言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向楚怀钰。
荣冬大人是从不出现在外人面前的。
他有意无意的瞥了眼旁边一袭水绿色衣裙的女子,而后眸光一凝。
这姑娘与荣冬大人好生相像。
护卫虽然还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隐隐感觉到不对,遂连忙领命出去了。
之后厅内就陷入了一阵沉寂。
楚怀钰也慢慢地的将视线放在了沈云商身上。
荣冬说他与荣夏走散前,荣夏是跟着皇姐的,而今荣夏还活着,那是不是就证明皇姐也活着!
荣夏出现在沈云商身边,似乎又是在印证着什么。
昨日的异样和试探此时也从脑海中一一闪过,楚怀钰快速抓住了其中重要的点。
‘楚公子这枚玉佩好生别致’
楚怀钰的手逐渐的握成了拳。
所以,她是在看到他腰间的兵符后,才突然改变了主意放弃出城跟他走的!
沈云商认得兵符!
她跟皇姐是什么关系!
楚怀钰在审视沈云商,沈云商也在打量他。
现在她几乎可以确定楚怀钰的身份了。
激动,震撼,欢喜一一跃过心间,到最后眼底慢慢地蓄起了水雾。
二人隔着荣夏久久相望,虽然没有说一个字,但有些答案似乎已经从对方的神情中得到了,但因为还有那么一丝的不确定,二人谁都没有先开口,直到荣冬出现。
荣冬一进来就看见了厅内那抹水绿色。
他的脚步顿住,素来稳重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这身裙子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这些年他在无数个午夜梦回间都见过。
阿姊与他走散时,穿的就是这身。
荣冬的眼神缓缓下移,落在了背影的腰间,在看见那腰封上绣着的一朵突兀的红色月季时,他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你是谁!”
当年,阿姊穿着新裙子到院子时,他正在跟荣秋比武,手中的剑被打落刚好朝阿姊飞去,他便飞身过去揽着阿姊躲过了剑。
但当时他手上被划破了一道口子,沾了团血在阿姊后头的腰封上,后来没洗掉,阿姊怕他内疚,就说可以绣一朵花挡住血迹。
丝线的颜色还是他和荣秋选的。
那时候根本不懂什么搭配,就单纯的觉得红色的线能挡住血迹,阿姊也就依着他们绣了一朵与裙子并不搭配的红色月季。
荣夏早就感知到身后有人,也隐约知道来人是谁,但她没敢第一时间回头,或许是因为害怕不是自己想见的人,又或许是近乡情怯。
直到荣冬问她是谁,她才缓缓转身。
两道视线相交,荣冬蓦地止住了脚步。
方才荣冬还怀疑里头的人别有用心扮作阿姊,而现在在见到那张脸后,他的怀疑全部都消散了。
“阿姊。”
荣冬下意识的唤了声。
他感觉自己好像是在做梦。
他找了那么久都没有阿姊的半点线索,如今人就这么毫无征兆的出现在眼前,他觉得很不真实。
在荣冬那声阿姊唤出口后,荣夏几乎是飞奔着过去一把将他抱住痛哭不止,久久没能说出一个字。
荣冬感受着怀里的体温,勉强回过了神,他第一反应是打了自己一巴掌,‘啪’的一声响将荣夏惊的猛地抬头看他:“阿铮。”
荣冬的真实名字,唤作荣铮。
脸上火辣辣的疼让荣冬喉中一哽,两行泪汹涌而下。
不是在做梦,是真的。
荣冬抬手紧紧抱住荣夏,将下巴搭在她肩上,哭着唤道:“阿姊。”
少言寡语稳重坚韧的青年,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哭的像个孩子般。
沈云商别过眼,轻轻擦了擦眼角。
这样的重逢永远都是感人而美好的。
楚怀钰也收回视线,再次看向沈云商。
荣夏的身份确定了,那么沈云商,究竟是谁。
他再蠢也能看出来沈云商今日是特意将荣夏送到他眼前的。
所以也就证明她知道的比他多。
沈云商感知到楚怀钰的视线,稍作整理后,才回头迎上他的目光,轻缓道:“我还想确认一件事,才能同楚公子说实话。”
楚怀钰神色不明:“你说。”
沈云商看了眼仍紧紧相拥喜极而泣的姐弟,示意楚怀钰到外头说话。
楚怀钰没有拒绝。
姐弟经历万难而重逢,该给他们留足够的空间。
到了厅外,沈云商让玉薇唤来荣春。
荣春过来后,沈云商才又看向楚怀钰:“我需要证实楚公子身上是否有一块胎记。”
楚怀钰眼神微紧。
他的身上确实有一块胎记。
而能知道他这般隐私的人,世上没有几个。
楚怀钰的手握紧又放松,轻轻点头:“好。”
他便是说有,依她这样谨慎的性子也不会全信,所以不必浪费口舌。
荣春跟着楚怀钰进了一间屋子。
沈云商安静地等在外头。
明明只有短短半刻不到的时间,她却好像等了好久好久。
门传来吱呀声响,沈云商缓缓回头望去。
最先出来的是楚怀钰,荣春跟在他的身后。
对上沈云商的视线,荣春面带激动之色,红着眼轻轻点头。
那一瞬,沈云商的心彻底落下,眼泪也随之划过脸庞。
楚怀钰立在她面前,眸光复杂的一声不吭的看着她。
半晌后,沈云商抬手轻轻抹去泪水,双手交叠在腹间,屈膝颔首郑重的行了一个礼:“云商,见过小舅舅。”
玉薇与荣春也随后恭敬行礼。
楚怀钰仍旧看着沈云商。
其实他方才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亲耳听到这声小舅舅,他还是万分触动,感觉心好似都漏跳了一瞬。
他没有对皇姐的记忆,所有的亲情都是楚家人给的。
后来他知道他并不姓楚,在这天地间他早已没了至亲后,他也曾感到过孤独,遗憾,迷茫。
他也曾幻想过,若是皇姐还在人世,他们相见会是怎样的情形。
他想,他一定会盛装打扮,用最好的状态出现在她面前。
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是在今天,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血亲。
楚怀钰沉默良久后,悄悄低头整理了下衣袖,才上前伸手将沈云商扶了起来。
原来,他早在去岁就已经见到了外甥女。
只是相见不相识。
“云商,很好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