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二月, 气温陡转直下。
繁华京都被骤然而来的寒冷蒙上清霜,连青蓝的天空都透出一股子难以抵御的冷气。
家里已经供上暖,夏明月赤脚坐在地上看书。雾霾蓝的薄衫衬着她身骨削瘦, 皮肤雪白。
贺以舟去小区外面买调料, 厨房锅子里炖着骨汤,咕噜噜响, 冒出来的热气让家里很有温暖氛围。
正看得认真, 门铃响起。
趴在边儿跟前的抱抱倏地站起来,摇晃着尾巴向门口的方向。
夏明月合上书本,有几分狐疑。
考虑到他是忘带钥匙, 起身走到玄关处。
虽然这是别墅区, 但有了之前的经验, 夏明月不敢冒失开门。
她点开门口的可视监控, 上面赫然印出一张熟悉的面庞。
夏明月心惊肉跳地后退了两步。
抱抱作势要叫,她心急地做了禁止手势,还没出口的吠叫瞬间被她制止。
她很快冷静下来,惊慌之余又有些许不解。
这是别墅区,就算是亲朋好友也要经过主人允许才能进来, 更别提是记者。
那么,桑淮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他又是怎么堂而皇之穿过大门,出现在家门口?
门口的青年还未离去。
他冻得鼻尖通红,跺跺脚, 又朝里面张望,再按门铃没有回应后,直接喊道:“有人吗?”
夏明月不敢出声。
就这样僵持数秒, 青年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 就在此时, 监视里浮现出贺以舟的身影。
夏明月还没来得及喘气,就听青年叫了声——
“哥。”
从监控里传出来的声音带有一丝不太明显的电子杂音,落在耳朵里轻飘飘的没有几分重量,却把她砸得云里雾里,脑中空白。
“你来做什么?”贺以舟明显忌惮,看了眼紧闭的房门,语气算得上糟糕。
“我找你有点事,就是关于夏……”
“那边说。”
贺以舟掐着桑淮的脖子走出监控范围。
夏明月身子晃了两下,有点头晕。
她的潜意识不想相信两人间的关系,抗拒接受,呼出的气息烧灼。
夏明月连外套都顾不上穿就跟了出去。
他们在院外交谈,夏明月没有出去,就躲在墙内偷听。
“我查到刘艾歌的名下欠了贷款,八万,我猜测她哭就是因为这个。”
桑淮兴冲冲地向贺以舟分享自己的所得。
男人冷漠听着,等他说完才开口:“这事我已经知道了。”
桑淮一下子被打击到。
“贷款很可能是刘元杰暗中操作的,你有记者证,要是方便,可以去狱中采访,说不定能问出什么。”贺以舟说完,绕过他准备回家。
桑淮不甘心地跟上去:“我还没吃饭,你都不邀请你弟弟进去坐坐?”
“不方便。”
贺以舟狠心推开他,直接进门。
桑淮追过去还想继续争取一下,未曾想和走出来的夏明月打了个照面。
贺以舟没想到夏明月会出来,脚步戛然止住。
四周卷起一阵冷风,吹得头顶枯叶飒飒作响。
她和贺以舟面对面相望,世界如同按下空格键,在这瞬间归于死寂。
她在男人的眼睛里看到了震愕,还有那个……显出些许无助的自己。
啪嗒。
贺以舟手上的袋子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桑淮此刻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他面对夏明月是有几分尴尬的,更别提对方现在还是贺以舟的女朋友。
坐立难安。
他扫了眼夏明月,又看向贺以舟,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我先走了”后,捂紧口罩撒丫子跑远。
贺以舟无暇顾及桑淮,张了张嘴,艰难叫出她的名字:“……明月。”
“他是你弟弟。”
她的身体剧烈颤抖,如飘忽不定的落叶,一股逼人的寒气从皮肤泌进心肺。
“亲弟弟?”
贺以舟喉结翻滚,知道一切隐瞒都是徒劳,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呵。”
夏明月笑了。
嗤笑。
她眼角氤氲出一缕红,什么也没说,狼狈转身去屋里翻找自己的衣物。
贺以舟几步追上,大手扯住她纤细的手腕,“我之前和你说过,我和桑淮从小分开,他随我母亲改姓。在他回国之前,我们都没什么联系,他回国后,我们之间也不是很亲密。”
“明月,我一开始真的不知道是他发的新闻。”
夏明月狠狠甩开他的手,哆嗦着把衣服往身上套。
“夏明月。”贺以舟重重扣住她的肩膀,弯腰强迫她和他对视,“我从没有想过欺骗你。”
她的唇上彻底失去血色,瞳孔仿若生锈般一瞬不瞬看着他。
这副表情让贺以舟心慌,扣住她的力度也不自觉放轻。
“贺以舟,我差点被人强/暴。”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出蹦,嗓音克制不住地颤抖,所有不愿回想的记忆都在此刻苏醒。
她濒临崩溃:“你的弟弟就在门口看着!记录着!”
她不顾形象,歇斯底里喊叫着:“贺以舟,你以为我遭遇了什么!”
“明月……”
贺以舟想去拉她,却被夏明月躲开。
她不愿意多看他哪怕一眼,扣好大衣扣子,绕过他仓皇逃离。
贺以舟追过去,“我不是故意隐瞒,我只是想在查清一切后……”
夏明月停住脚步,回眸望他。
她的眼睛如同覆了一层霜雪,没像之前那般发泄,只是平静地问:“如按你所说,他发布的只是未经证实的虚假新闻,你想让我以后如何面对他?你又要如何站在我们之间?”
血脉之情无法割舍。
夏明月没有那个自信和能力让贺以舟为了她去斩断这份关系,她也永远永远不会原谅桑淮给自己带来的一切。
那么,站在他们中间的贺以舟又要怎么做?
“你……”接下来的那些话让她痛不能自已,但她还是一字一句说出口,“你是不是还想让我原谅他,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和你生活。”
胃里一阵**。
夏明月捂住肚子,把翻涌而出的酸水咽了回去。
他站在楼梯上,像被问住般陷入愕然。
天阴了一瞬。
接着又亮了一片。
光带正好打在贺以舟脚边,就像是一条难以跨越的深沟,把他们彼此隔阂在光与暗之间。
夏明月不想多留,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夏明月——!”
贺以舟来追她,一直追到马路。
她的身影近在不远处,可就好似天意弄人般,一辆飞驰而来的轿车把两人隔离,待车影消逝,马路对面已经没有了夏明月的身影。
贺以舟懊恼地扯了把头发,折返回去拿车钥匙。
**
夏明月上了辆出租。
她用大衣的帽子蒙住自己,半张脸躲在衣领之下。
窗外风景飘逝。
夏明月不胜痛苦地环抱住自己。她疼,指不出哪里疼,似乎是胸口,似乎是骨骼,过于难挨,湿热的眼泪洇进衣服。
“姑娘,你去哪儿?”
去哪儿?
是啊,她去哪儿。
偌大一个上京,她找不到一盏为自己亮起来的灯火。
“去……”夏明月克制住哽咽,“去火车站。”
她要回家。
要回家里去。
司机开车往火车站走,没认出她,还宽慰她:“是不是遇到难事了?”
见夏明月不吭声,司机自顾自道:“现在的社会确实不容易,不过你们还年轻,总能熬过去,姑娘想开点嗷。”
一路走来她受到了太多的诋毁,如今一句陌生人的安慰竟比扑面而来的谩骂更让人难受。
她咬牙把哭声吞咽回去,心肺因过大的压抑而发紧发疼。
车站到了。
夏明月的包里还有几张钱,她递过去,低声说谢谢。
那只伸过去的手苍白瘦弱,手腕像是一捏就断。
司机想到自己还在读大学的女儿,温和地说:“这次就不用了,姑娘要平安回家啊。”他似乎担心夏明月做傻事,眼里一片揪心。
夏明月像是没听到一般,固执地把那五十元塞了过去。
没等司机找零,她就背着包下车。
站前停满车辆。
出租,大巴,私家车,几乎全拥堵在一条路上。
行人有来有往,各种杂音应接不暇。
夏明月拢紧衣领,低头进站。
她没有带手机,只能去人工窗口购票。
科技兴起后,AI逐渐取代人工,就算是在人满的车站,购票队伍也显得空**。。
排在前面的多是不怎么会用手机的老人,老人们年纪大,耳朵不好,每次都要问个三两遍,导致队伍前进缓慢。
夏明月等着等着就泛起恶心,头晕眼花,约莫是低血糖犯了。
她闭眼硬撑,无论是头顶的炫光还是嘈杂的脚步,都让她胸闷心慌。
好在很快轮到她,夏明月把身份证递上去,嗓音沙哑地说:“我要一张去蓉城的票,最早那班。”
售票员没有抬头,键盘啪嗒啪嗒敲打几下:“最早那班在一小时后。”
“嗯,就这班。”
售票员确认身份:“姓名夏明月?”
也许是想到网上新闻,她看了眼身份证,又抬头打量她的相貌。
夏明月做贼般把衣领上拉,点头,目不斜视,不敢去与旁人有过多的目光交汇,更不细究周围人的内心想法。
售票员把身份证和票一起推过来,喊:“下一位!”
她拿着票挤出人群,发现整个后背都已经湿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连与人交谈都如此恐惧。
头晕加剧。
夏明月去站内超市买了面包和巧克力,避开人群躲在角落里吃。
面包干巴巴的,矿泉水也很冰凉。
她吃了两口就胃里烧灼,最后忍不住,跑去卫生间吐了个底朝天。
她再也吃不进东西,虚虚地倚在椅子上休息。
撑到进站,夏明月独自乘上回乡的火车。
列车启程,载满客驶出上京。
车厢寂静,坐在对面满头花白的老太太正和外孙小声说话,她不禁看了过去。
“上京真好,等我长大了还带奶奶来。”
老太太笑着说:“那轩轩说说,上京哪里好?”
小孩回答不出所以然,只说:“哪哪都好。”
夏明月移开目光,托腮用小指拭去眼角的湿润。
上京哪哪都好,又哪哪都不好。
窗外飞掠而过一群惊鸟。
她趴在小小的桌板上,告诉玻璃倒映里的那个自己——
别怕。
夏明月,你马上就能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