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天后的晚上。
月亮安静地隐没在云层后,冬天还没过去,夜又黑又冷。
这本来就是春神力量最薄弱的时候,她又受了很重的伤,奔波好几日,如今很有一种精疲力尽倦鸟归巢的感觉。
从她踏入无相天境开始,到现在,度过的每一天都恍然若梦。
如今终于算是短暂地尘埃落定了。
辛旸那天问她:“为了他,值得吗?”
她说:“我不仅为了他,也为了自己,人总是要做出选择的,我从不考虑值不值得,只要做出选择的那一刻,我问心无愧,什么样的结果我都能接受。”
就像轮回里,扶桑说:“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大约也是觉得为了一个希望渺茫的结果,备受折磨并不值得。
她那时没来得及回答他,春神诞生于春天、生命、希望之中,所以也不会放弃任何一点哪怕微渺的希望。
她也问辛旸:“你后悔吗?”
辛旸尚且年幼的时候,是个虽然有些顽劣,但却怜贫惜弱悲悯众生的孩子,他也曾以身护佑子民,被青帝夸赞有担当。
景春从未想过,他会因为想要遮掩自己年少的过错,而被内心的裂缝一步一步吞噬殆尽,以至于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你会杀了我吗?”辛旸看着她,将她视作长辈,妄图得到宽容。
景春只是悲悯地看着他,“你该谢罪于二界。”
她失望于他的执迷不悟。
辛旸似乎因她的狠心而失望,突然冷冷笑了下:“你杀不了我。”
他从未亲自动过手。
春神是自愿踏入无相天境的,扶桑永远在自苦,就连那位不在六道的小爱神,也是自己受了蛊惑,犯下过错得到惩罚……
就算天道秩序重建,功过书重新书写,他也罪不至死。
景春问:“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轮回没走完,如今又完整地站在这里?”
许多事,并不是没有人发现,就可以当做不存在。
他确实没直接出手做过什么,不然早就被天道绞杀一百次了。
辛旸凝视她,似乎想从她以及她身后那些人之中看出些
什么。
景春只是摇摇头:“没有很复杂,在我爬上通天树之前,我给青龙托过梦。”
青龙世代守护的,不是春神的埋骨地,也不是扶桑那具骸骨。
他们只是在守着自己,守着“记忆”,只要还有人记得她,她就不算消失于天地。
她抽了自己的一根肋骨炼制了扶桑剑,但没有人知道,青龙的原身也是两把剑,她喜爱成双成对的东西,扶桑的造型是两棵扶抱的大桑。
而青龙是双剑,景春截取了自己两根尾指,做了这把双剑,但这两把剑,过于慈悲,饮血便悲鸣,景春不忍心,便只当坐骑用了。
因为它俩悲鸣的声音太难听,景春还当笑话跟扶桑讲过。
那时候这棵树也正怀着桑洛,敏感且多疑,他一直觉得,自己才是最特别的那个,他觉得自己的诞生就带着一种浪漫的宿命感。
但原来春神只是单纯喜欢用自己的骨头炼剑罢了。
他一难过,就闷着不说话,然后折腾自己。
景春出门办事,回来的时候,他献宝一样,献上两个骨笛,他用自己的指骨做了两把骨笛,吹起来跟青龙的哭声差不多,他要她把这骨笛送给青龙。
她苦笑不得,实在不懂这是什么奇怪的念头,但也应下了,送给青龙的时候,两条龙都十分抗拒,甚至觉得羞辱,因为吹起来实在太难听了。
他们将这个视作扶桑的羞辱。
“连您也帮着他欺负我们。”青龙生气了,甚至有点委屈,觉得她偏心。
景春忍不住笑,说扶桑并不会那样。
他是一棵单纯的树。
大概只是想要更多地占据她,包括她身边的东西。
景春说:“那我给你们加持一个阵法吧,当你们吹某个特定的频率,就能召唤我。”
“可是你召唤我们就好了啊。”青龙觉得这实在是件很没有必要的事。
但景春还是制作了法阵,并不能召唤出她的本体,只是积聚植物的力量,召唤她的分身。
青龙预感到自己死亡的时候,把骨笛传给了闻泽岷。
而闻泽岷是被天帝带走的,所以闻泽雨才始终找不到。
辛旸的背后,缓缓走出一个
少年,少年长着和闻泽雨七八分像的脸,他的脖子里挂着一根骨笛,微微拱手看向天帝:“陛下,只要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人心中的恶念就会像雨后的春笋一样疯长。”
辛旸几乎瞬间就懂了,发出一声悲哀的笑意,那张波澜不惊又威严深沉的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憎恶:“你做局骗我?”
正如闻泽雨所听说,骨笛是邪恶的东西,只要吹响它,就可以和邪灵做交易。
辛旸听说的也是如此,闻泽岷抵死不认,但最后还是在天帝的威压下承认,骨笛确实和邪灵有关。
辛旸猜测,骨笛是拿来控制邪灵的。
春神造出来这东西,显然是压制用的,但他若用来煽动,似乎也并不是不可以。
他试着操控扶桑识海里的邪灵,没想到真的可以。
扶桑识海里的声音,一半是天帝在操控。
辛旸脸色骤变:“他若心志坚定,那这不过是寻常的考验,而且他也没有失控。”
她并不能靠这个来审判他。
景春没有否认,但其实她最初只是想让青龙协助她找回记忆,骨笛的法阵可以短暂地凝结春天的力量为她塑身,她可以从草木的力量中提炼出自己过往的记忆,虽然不会太完整,但能拼凑出百分之八九十。
但因为辛旸的插手,而让事情起了变化,不过最后的结果却比预想更顺利。
只是以扶桑为代价,她心中愧疚更深了,对辛旸的失望和恨意便也更深了。
“重要的并不是这个,或许陛下忘了,我曾经把他的灵体融合了一半,所谓双灵体当然是谎言,但分离出的一半,确实是邪念为本源的邪灵,我缺失的灵体……陛下帮我补全了。”
辛旸一直试图让邪灵茁壮起来,盼望有一天他会彻底失控,那样他就有理由绞杀他。
但茁壮的邪灵并没有能控制扶桑,只是养出来的这一半灵体,倒是正好可以填补景春灵体的缺失。
闻泽岷走向景春,躬身长拜,“幸不辱命。”
闻泽雨从景春的的手腕上爬下来,她呆呆地看着闻泽岷,眼泪纵横:“哥哥……”
闻泽雨和闻泽岷化作青龙双剑,被景春执于手中。
春神是希望和生命之神,
但最开始的时候,她是个战神,再后来,她有了怒身相之后战力更是惊人。
“辛旸,这一剑,我替你叔父教训你。”景春双手持剑,悬于半空,浑身散发着青绿色的光芒,草木有灵,生命之力源源不断地环绕在她周身,“他曾将你托付于我,我愧对于他。但我从不亏欠于你,反而是你欠我,今日就一并清算了吧!”
她挥剑的那一刻,似乎所有人才意识到,这位看起来温和悲悯的春神,真的曾经是个战神。
那一剑仿佛劈开了天地,在刺目的光芒里,周围人都默契地退到很远处,那是一场其余人都没有资格插手的一架,就连富贵儿都只能缩在角落里,感叹一声:“过了好久了,久得我都快忘了,她以前是这样的。”
永远顶着一张淡然温和的脸,好像天底下并没有什么值得她放在心上的麻烦。
她永远是从容的,高贵不可侵犯,扶桑那么高,却总是似乎仰着头在看她。
她在他眼里,完美到没有任何瑕疵。
因而他总是忍不住生出许多的卑怯。
-
景春最近真的太累了。
天帝伏罪,被囚禁在无尽海尽头的裂缝里。
天界一团乱,景春回去维持了一下秩序。
曾经她熟悉的那些神族,早就不见了身影,如今都是些生面孔。
春神彻底归位,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看见她大气不敢出。
她虽然觉得有些好笑,但因此也让她维持局面变得容易了不少。
天帝褫夺封位被囚禁后,帝星竟然兜兜转转还是落在桑洛头上,只是桑洛如今在桑寻肚子里,帝星微弱,还未到达正位,天界现在群龙无首,不过好在本来就低迷,辛旸这些年也不怎么有心力管事,大家自食其力惯了,倒也没有方寸大失。
新的帝星虽然微弱,不过看时间,到达正位应该不会太久。
那就意味着,桑洛在桑寻肚子里也不会待太久。
安置好那边一切,她终于松了一口气,于是急匆匆赶了回来。
这会儿推开窗,从露台翻进去,富贵儿蹲在那儿看电影,这会儿正看到紧要处,男主要跟女主说分手了,bgm悲惨决绝,他眼泪还没酝酿出来,先被冷风
吹乱了头毛,一转头看到景春,他一下子弹跳起身,“啊啊啊”乱叫起来。
场面十分失控。
景春怕吵醒桑寻,他睡不踏实,现在身体又弱又因为怀着桑洛敏感,经不起折腾,她特意选了露台进,就是想偷偷进,谁知道这傻鸟蹲这儿摸黑看电影。
她瞬间抬手捂住他的嘴,咬牙切齿地压着声音说:“闭嘴,瞎叫什么,你一鸟儿怕进贼还是怕见鬼?”
真是服了。
富贵儿在春神灵体完整之后,终于解除了禁制,可以变人了,这会儿一头金毛,穿着粉色拖鞋,粉色的helloKitty上衣,还有棉质的粉色长裤。
一边啊啊叫一边哭得“梨花带雨”,实在很辣眼睛。
景春一副眼要瞎了的表情,“你这是什么造型?”
富贵儿抽噎着,还不忘捍卫自己的审美:“闭嘴,你踏马根本不懂欣赏。”
“行,”景春点头,决定不评价他的时尚,只是问,“他最近怎么样,没事吧?”
说起这个富贵儿就悲从中来,差点又要嚎起来,一把扑到她身上,眼泪鼻涕蹭她一身,“他没事,老子有事,你再不回来,老子迟早把他剁吧剁吧扔河里喂鱼,他比唐僧还能念经,比林黛玉都多愁善感……”
景春继续捂他的嘴,有些嫌弃地把他推远些:“别闹,你现在这么时尚,我有时尚恐惧症,你离我远点,而且你顶着这个身体往我身上蹭合适吗?”
富贵儿一下子蹦出去一米远,“靠,我对你可没有企图,你在我眼里跟我妈差不多,要不我以后叫你妈吧!”
景春换成人类的身体,真是亲切多了,以后还是别变身了,压迫感太重,也不知道扶桑是怎么敢心生邪念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实在也是个很牛逼的树。
景春:“……”
这鸟儿多少有点精神问题。
“闭嘴,别跟我讲话,我听你讲话头疼,要不你还是变成鸟儿吧!至少我能劝自己乌鸦就是嘴碎。还有,你冷静了没有,冷静了就放开我,看你的电视剧去吧。”
顶着这张脸满口屏蔽词,她实在觉得很违和。
就跟看到唐僧手拿加特林,林黛玉蹦迪一样违和。
富贵儿痛不欲生,满腔愤怒无法表达,追着她控诉:“我不冷静,我冷静不了,老子差点被他念经念死,你不知道他多过分,平均每小时问我八次你到底是不是出事了,问我是不是骗他的,其实你已经不在了,你知道这多恐怖吗?你不知道,你根本不懂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多严重的伤害。”
那简直是身体和灵魂的双重摧残。
景春:“……”
她知道他这时候确实会比较敏感,但有这么夸张吗?
富贵儿看她表情就知道她根本不相信,不禁再次悲从中来:“老子一点没夸张,不信你问他,你问他,我耳朵都快被磨出茧子来了,心脏病高血压都被逼出来了。我真的快疯了,你要补偿我。”
景春担心桑寻,想去看看他,嗯嗯啊啊地一边敷衍着一边轻脚往桑寻卧室的方向去,“哦,那你想要什么补偿?”
富贵儿得意一笑,亲切地抱住景春的胳膊:“给我装个游戏房。”
游戏机都不能满足他,直接要游戏房?
景春皱眉,震惊看他,一脸看逆子的表情:“你真当我是你妈啊?”
富贵儿晃她的胳膊:“老子勤勤恳恳跟着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
话没说完,一下子卡壳了,他看到楼梯拐角处,桑寻脸色近乎惨白地看着这边,眼眶微微发红,指骨捏着栏杆,都捏得发白了。
他的卧室在楼上,这会儿应该是听见声音了下来看。
但这表情……
富贵儿下意识地松开景春,后退一步,又后退一步,看他脸色还是很差,干脆抱头鼠窜,小声嘀咕:“靠,怀孕真踏马可怕。”
这要是闹起来可不赖他,他们金乌一族的审美只喜欢内部消化,不喜欢跨物种之恋,他绝对对春神没有半毛钱企图。
景春仰头看他,时间像是静止了一样。
谁也没有先动。
景春有点尴尬。富贵儿那蠢鸟搞得像俩人**被抓包一样。
于是她轻咳一声,关心一句:“最近心情很不好?”
不说还好,一说感觉他都要掉眼泪了。
景春:“……”
完了,好像这次真的比上次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