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头攥着那把陪着他大半辈子的杀猪刀,
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那里,
面对着正在向这里走来的姬成玦和大皇子,
面对着那辆马车,
面对着马车后头的车队,
他像是一个剑客。
姬成玦没有见过那位晋地剑圣,虽然据说那位晋地剑圣在自己那位姓郑的兄弟手下做事,但因为彼此之间相隔太远,就算是想引见,也难以实现。
但在此时,
姬成玦忽然觉得,
此时的老何头站在那里的神情,
可能和昔日那位剑圣大人于雪海关前面对野人骑兵时有的一拼。
对,
自己就是那只即将被宰的野人骑兵。
有些事儿,其实姬成玦心里也清楚,老何头这个丈人,很实在。
若自己不是皇子,只是一个捕头,甚至,只是一个上门女婿,在老何头家手底下帮忙杀猪卖肉,这日子,也不会过得很差。
人活一辈子,
也确实需要给自己的内心留一些柔软的地方。
他不是自己老爹,做不到自家老爹那种程度,至少,目前来说,没这个必要。
就像是姓郑的所说的:人活着,总得时不时地矫情一下。
姬成玦觉得这句话说得很对。
所以,
这位当朝六皇子,
这位曾经被冷藏被打压如今近乎实际上执掌户部,能够让大皇子站在其身后呐喊的姬成玦,
向着这位杀猪的老汉,
跪了下来。
“小婿向老泰山请安,老泰山福安。”
于情,人女儿给了自己,人没刁难,更是没提什么彩礼规矩什么的,就能让女儿跟着你走,得记着;
于理,自己将人家女儿带走小半年,婚事也拖着一直没个着落,现在更是将人家女儿肚子搞大了,确实理亏。
所以,这一跪,应当的。
说句心里话,
姬老六这十年来,
就算是跪自己的皇帝老子都没像这次这般跪得舒服、诚心过。
老何头深吸一口气,
看着姬成玦,
又看向了站在姬成玦身后的大皇子。
大皇子是作为男方家长代表来的,自是不需要行礼的,只是对老何头拱了拱手。
老何头没回应,
转而将手中的杀猪刀直接摔在了案板上,
“噔!”
杀猪刀嵌入案板中,发出一声闷响。
姬成玦深吸一口气,目光偷偷看向自己那位大舅哥。
再念起后头马车里,已经怀了孕的妻子。
在这个时候,去告诉自己丈人身份,的确是有以势压人的感觉,姬老六在做人这一方面,那是真的很有造诣,所以打算低头,承受来自丈人的怒火和埋怨。
“好啊,好啊,好你个燕小六,你这是欺负我老何家没门楣,不被你看在眼里是不!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大好闺女,给了你,你就是这么对待她的,就是这么对待她娘家的?
该走的礼不走,该走的章程也没影,人就这么被你拐跑了,你得是多瞧不起我闺女,得是多瞧不起我老何家?”
“泰山言重了,实在是,事出有因,耽搁了。”
姬家的规矩,是多,起战事时,姬家禁绝婚丧,这是老祖宗那里传下来的。
就是姬无疆完婚,其实也不算是完婚吧,更像是战争的一种延续和对应手段。
“把闺女给我还回来,老汉我这辈子也没什么本事,但一个闺女,我还是能养得起的,总不至于让她去不知礼数的婆家受罪!”
老何头当即大吼一声:
“孽子!”
何初额头流着汗,小跑着过来。
值得庆幸的是,他爹今儿个没喊自己王八蛋。
“把你妹妹接下轿子,咱们回家!这婚,不结了,这女婿,你爹我也不稀罕!”
“这………”
何初一时手足无措。
若是换做寻常妹婿,敢这般对待自己妹子,不知礼数,还把妹子肚子搞大了,他这个杀猪长大的大舅哥早就拿起自己那把浸染着无数死猪怨魂的杀猪刀去拼命了。
但眼前这位,
眼前这位,
何初真的不敢啊。
爹啊,
妹妹肚子里都有了啊,
你说不嫁就不嫁了?
妹妹肚子里可是怀着皇嗣啊,皇嗣啊!
何初还打听过了,妹妹肚子里的孩子,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当今圣上第一个孙子辈的。
老何头见自己儿子站着不动,
当即怒骂道:
“咋啦,是怕你妹妹回来和你这个当哥哥的争家产啊!”
“不是,爹。”
何初被这么一激,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到轿子那里去,道:
“妹子,爹让咱们先回家。”
帘子被掀开,
何家娘子从轿子里走了出来。
她看见了自己的爹,又看见了跪在自己爹面前的夫君,张口想说什么,但却还是什么都没说,跟着自己哥哥进了屋。
何初小心地在旁边陪着自家妹子一起走,生怕自家妹子出了什么闪失脚滑什么的。
待得进了屋,关了门。
何家小娘子马上伸手掐了一把自家哥哥,
没好气地嗔怒道:
“哥,你是怎么搞的!”
……
“泰山请息怒,我对思思是真心的,先前是小婿不对,咱们现在,该走什么流程,咱们就走什么流程,可好?
别人家有的,咱们必须有;
别人家没有的您又想要的,咱也可以有。
小婿对您是敬重的。”
“呵,尽挑好听的说,谁知道你心里头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我老何家的闺女,还不至于恨嫁到这种地步!”
其实,
翁婿二人说话争论时,
都没说有身孕这件事。
生米先煮成熟饭,这往往是女婿拿捏丈人丈母娘的最大利器;
反正你闺女肚子里已经怀了我的种了,我已然立于不败之地!
但这件事,不能在外头说,否则真的是很“丢人现眼”。
老何头不会傻乎乎地自己说,
姬老六这么会做人,自然也不可能说这个。
这时,
大皇子这个男方长辈终于记起来自己来干啥的了,
走上前,
开口道:
“何老,家父人在京中,俗务缠身,不方便过来,所以家里就由我出面,来为我这个弟弟下聘。
之前的礼数不周,确实是我家的不对,我弟弟的行事也确实是有些孟浪了,还请何老不要怪罪。
既然两个年轻人已经在一起了,咱们这些做长辈的,自是应当成全。”
“哼哼。”
老何头没搭理大皇子,转身,抽出自己的屠猪宝刀,
直接回了屋。
姬成玦也缓缓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自己膝盖上的尘土。
“你这老丈人,不好对付啊。”大皇子感慨道。
“没法子,谁叫咱自己该受着呢,喂,东西手脚都麻利点儿,抬进去,快。”
大皇子点点头,挥手示意后头的人将聘礼都抬进去,他也接过了礼单,待会儿得亲自递给老何头。
饶是大皇子是带过兵打过仗见过风浪的人,看着这份礼单,也不自觉的有些眉头微颤。
猪后腿多
少只,猪前腿多少只,猪头多少个………
这些猪,
可都是金贵着呢,
因为据说这是父皇定下的礼单。
很难以想象,
父皇居然会认真地定下多少只猪后腿的这种礼单。
而且,这些猪腿还是由当今太子殿下奉旨亲自采购的。
再寻常的猪,经过这么一遭,身价也百倍递增了吧?
下人们推开何家的门,将礼品一箱子一箱子地抬进去。
院子里,
老何头坐在一把陈旧的太师椅上,
杀猪刀常伴其身,
见有人往里头抬东西,
他也只是铁着脸坐在那里不吭声。
四周,倒是围满了很多来看热闹的街坊。
之前,因为老何家的闺女被人带走了,却一直没个音讯,街坊里的闲话可多了,说什么的都有。
谁来买猪肉,甭管是割一斤还是切一两的,都会来问问老何头,你闺女和女婿咋没消息了?
弄到最后,
老何头不得不将信送到附近私塾先生那里听完了之后,又自己跑去找街坊说,
说自家闺女和女婿在京城日子过得可好啦,
住着大大的房子,
顿顿都能吃肉,
还有下人仆役什么的,
还说他姑爷想接他去京城养老,他不乐意去,说京城有什么好的嘛,这南安县城才是自己的家,再说了,也舍不得这帮街坊邻居嘛。
其实,信里只有何初那一个个的“好”,绝大部分都是老何头自己想象发挥出来的。
但今日街坊邻居一见这聘礼,确实是开了眼界,不愧是京城的姑爷,家里确实是豪绰!
但也有好事者起疑,
道:
“怎么下聘送这么多猪肉,还是给屠户家送猪肉?
老何家的那位亲家公怕不是脑壳有毛病吧?
还是那位亲家公和老何家是同行,都是杀猪卖肉的?”
姬成玦和大皇子走入宅子里,姬成玦站着没动,大皇子上前,将聘礼礼单送了上去。
“何老,这是聘礼,您看看还有什么缺的,都可以提。”
老何头其实早就看见很多头猪了。
然而,
当其再看见礼单时,
嗯,
他是不认字,但和猪有关系的字以及后头的几斤几两几头是认得的。
一看,
眼睛当即一瞪,
这是什么意思,
完全就是自己嫁妆的加倍!
自己送多少猪后腿,那位亲家公居然送双倍回来!
合着小夫妻俩过日子其他的都不要,只需要天天吃猪肉就成了,睡猪肉做成的被子穿猪皮做成的衣服?
这是宣战,
这是对自己的反击,
而且,
是在自己最擅长的战场上对自己进行了侮辱!
“其余的缺的漏的,您老可以提出来,我马上就去置办,不管怎样,小两口早日把事儿办了,也省得我们两家人操心,小两口也能早日过上安生日子,早生贵子。”
一些话,在外头不方便说,在里面,倒是可以说了。
老何头没理睬大皇子,
而是手指着姬成玦,
喊道:
“你小子,给我过来!”
“是。”
姬老六走上前,恭恭敬敬。
“老汉我就这一个闺女,自小是被我捧在手心里的,你小子要娶,可以,但你得发誓,保证她以后不得受委屈!”
“小婿发誓,定不让思思受一丝委屈。”
“不够,得再发一个誓,发………”
老何头犹豫了一下,
随即道:
“罢了,不要发誓了,但你小子可得给我听着,你以后要是对我家闺女不好,老汉我就算是死了,变成厉鬼,也绝不会饶过你!”
“是,小婿谨记。”
老何头指了指那边的聘礼,继续喊道:
“你可要记得今天,记得今日,是你,跪下来求老汉我将闺女嫁给你的,是你求着从老汉我手里娶走了我的闺女!”
姬老六闻言,跪下来,
道:
“小婿谨记。”
老何头深吸一口气,
说着说着,
眼泪开始滴淌下来,
这会儿,
他才真切感受到一个父亲,送自己闺女出嫁时的心境。
孩子她娘走得早,自己是又当爹又当妈将宝贝闺女带大的,打小,她哥可以吃得差玩儿得差,但闺女,要啥就给啥,绝不含糊。
其他人家,都是打着闺女是帮别人家养的算盘,等着换亲或者换彩礼给家里男丁娶亲的,但老何家不,老何家的闺女是被父兄一起宠大的!
“老汉我,这辈子,就她一个闺女,你得,你得,你得好好给我照顾好,真的得给我照顾好。
生娃儿苦,女人生娃儿就是走鬼门关。
老汉我知道,闺女肚子里有了你的种,老汉不奢望自己子孙满堂,只希望自己闺女能好好的康康健健的,日子过得好。
她娘,就是当初生她时落下的病根。”
这些话,作为长辈来说,其实是很不合适的,因为长辈只会祝福子孙满堂,女人传宗接代,在这个时代,本就是使命和任务。
但老何头是真的心疼自己闺女,生一次娃儿就是损一成自身的元气。
别生太多,真的别生太多。
见到这一幕,
一边的大皇子心里也有些感触。
讲真,
姬家兄弟,其实真没能感受到多少父爱关怀。
其实,大皇子这次从雪原带回来的女人里,也有两个有身孕了,但她们诞下的子嗣,是不会入皇室金册的。
一来,是血脉不纯,毕竟那些送来侍寝的女人,天知道怀的到底是不是姬家的种;
二来,是母亲地位过于卑贱,其母可以是燕国平民,可以是乾人楚人,但野人,对不起,在燕国官方看来,野人根本就不算人。
日后诞下的子嗣,大概率不得姓姬,被宫内专人收养起来。
所以,
严格意义上来说,
自家六弟妻子肚子里的那个,才是父皇看中的,也是姬家新一代的第一个小生命。
若是男婴,那就是皇长孙!
没有嫡字,
但以后能否可以被加上去,
谁知道呢!
“起来吧,起来吧,外头还有不少街坊邻居,还有一些亲友正在来的路上,我昨晚就去酒楼里订了几桌席面,待会儿你随我一起招待一下亲朋街坊。”
“是,小婿明白。”
“嗯,你且去招待着,老汉………老夫我先进屋换件衣裳。”
“好。”
姬老六站起身,从那边取出很多零嘴糖块,开始分发给门外的街坊。
“恭喜恭喜。”
“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
老何头刚进了屋,赶忙将门关上。
屋内的何初马上走过来关心道;
“爹?你还好吧?”
“噗通!”
老何头直接后背靠着门板瘫倒在了地上,
不停地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胸口,
后怕道:
“皇子嘞……可是皇子嘞……呼……可是吓死我嘞……吓死我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