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的婚礼,举行了。
没有长街挂灯,
没有王公贵族子弟组成的迎亲队伍,
没有燕京城上下百姓的争相围观,
一切从简,
一切从静。
燕国朝廷向荒漠蛮族王庭递送了一份国书,夹杂着两封内容。
一封内容是官话,无外乎是睦邻友好双方百姓都渴望太平云云;
另一封的内容则是燕皇亲笔书写;
真正的大集权且拥有至尊威严的皇帝,他亲笔写的信,其实比所谓的官话要有信力无数倍。
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天子高台坐,
也可以像是你的邻居一样坐在你身侧和你唠家常,
这是他的自由,也是他的权力,更是,他的自信。
来自燕皇的亲笔信中,
燕皇先向蛮王解释了这次婚礼从简的原因,一则是因为姬无疆是败军之将,身上还担着罪责,无法大肆铺陈,所以,只能让你女儿受点儿委屈了。
另一则则是,燕楚之间战事可能再度爆发,根据燕国的传统,这个时候本就是禁婚娶的,所以只能静悄悄地举办。
不过,在信的最下面,燕皇亲自向老蛮王承诺了,只要两国不起兵戈,他姬润豪,可保这位蛮族公主一世平安。
若是起了兵戈,燕国胜了,也能保她平安。
信里面的内容,就是这般直白。
据说,
蛮王收到这封信后,
大骂了三声燕皇真是不要脸至极,
但在晚上,自己独饮至醉,醉过去时,手里还捏着一只年轻时他亲自为小女儿制作的狼皮披风。
一场政治联姻,就这般开始了,也就这般结束了。
数百年的死对头,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内,一个需要着重于对东方国家的战略态势;
另一个则需要面对来自西方国家的压力,同时还要完成自己内部的权力交替。
休战符,
就以彼此心照不宣的方式达成。
……
“两国邦交,其实就和做买卖差不离,所讲究的,无非就是一个各取所需罢了。”
姬成玦坐在桌子旁,一边喝着茶一边翘着腿说着。
在其身侧首座上坐着的,是大皇子姬无疆。
“当然了,若是能将对方的生意给彻底砸了,吞过来自己做,那就再好不过了,但砸不起时,还是得讲究个各取所需。
西线无战事,我大燕就能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东边。
乾楚,才是真正的花花江山啊,荒漠,咬了干嘛,啃沙子么?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嫂子?”
蛮族公主白了姬成玦一眼,没好气道:
“就你话多。”
“哈哈哈。”
显然,这对叔嫂关系很不错。
六皇子就是有这种和人打好关系的本事,哪怕他说的那些话有些刺人,却不会让人觉得反感,反而会让人觉得他很真诚。
上位者,
除了那位至尊可以施行王道,
其余的,都得加点温情脉脉的真实,只要你没穿上龙袍,就缺不了那一味。
大皇子倒是洒脱,直接道:
“我倒是没什么,我是败军之将,一切,都是我理所应当的;就是亏待了你嫂子。”
“别别别,没什么亏待不亏待的,哥,你好好待我这嫂子就成了;
自古以来,和亲之对,难有幸福的,就是这朱门之间的联姻,能恩爱的又有几何?
好好待我这嫂嫂,不说将日子过得举案齐眉那么生分嘛,但至少平静也有平静的好处,和和睦睦,甜甜满满,普通人家的日子,也是好的。
你说是这个理儿不嫂子?”
蛮族公主笑了笑,很洒脱道:
“母后曾对我说过,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夫君,我不在乎那些的。”
大皇子闻言,点了点头。
他确实是和这位蛮族公主的感情很好,所以,有时候他或许会夜间忽然惆怅一下自己因为这桩婚事而彻底断送掉了夺嫡的可能;
但看见睡梦中妻子的面庞,心里不由得又柔和起来。
人生之事,哪能真的十全十美?
“弟妹来了么?”
蛮族公主问姬成玦。
姬成玦回答道:
“应该快了吧,我先来的,但我那媳妇儿和我那大舅哥想着要送一头猪过来,做个杀猪菜热闹热闹,就先去坊市那儿去挑了,算算时间,应该快到了。”
“那我去迎迎,弟妹性子也是极好的,和我能说得上话,六弟,以后有机会常带弟妹来,我们妯娌之间也好一起戏耍解闷。”
姬成玦马上拱手道:
“敢不从命!”
说罢,蛮族公主就起身去前院准备迎接何家小娘子和何家大舅哥了。
等她离开后,
大皇子看了一眼姬成玦,道:
“你先前说的平平淡淡才是真,说的,其实是你自己吧。”
堂堂皇子,娶一个屠夫家的闺女。
姬成玦摇摇头,道:
“母妃家的事,我不想再来一遍了。”
话题,到伤感处了。
外戚之乱,一直是帝王深恶痛绝的;
因为外戚和皇族的权柄,其实是共生的,是一体的,外戚附庸在皇权身上。
外戚势大,皇权必然就式微。
以前,因为门阀林立,皇权被压缩,所以前几代皇族才不得不去和门阀联姻,门阀本身就势力强大,加上外戚的身份后,自然更为膨胀。
所以,当今圣上收回权柄后,剪除外戚,马踏门阀,遵照皇权发展和扩充这一条来说,这无可置疑。
但这里头,确实是被灌注着滴滴血泪,当门阀外戚和皇族早就枝叶连体时,剪除哪个,都会伤到自身。
闵家这般如是,
田家,亦是如是。
“一万蛮族骑兵,已经送过去了。”大皇子说道。
其实,在婚礼之前,一个蛮族部落就被蛮王送了过来。
这个部落,人口近三万人,控弦之士近万,当然了,这里头的近万,是将少年郎和老叟也一起算进去的。
蛮族部落,到了能骑马的年龄,就是一名合格的战士。
“靖南侯早早地就上了折子,这个蛮族部落,他要了,而且没有商量的余地。”姬成玦说道。
本来,以夷制夷的说法一经抛出,就直接大受好评。
用蛮族人去抵御野人,降低大燕的负担,真乃治世良策。
再加上靖南侯毫无遮掩地开口,
这个蛮族部落被送去晋国补充防务,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现如今,靖南军不仅仅要负责整个三晋之地的防务,防止晋人造反,还需要提防雪原野人、楚人以及南门关的威胁。
兵力,当真是捉襟见肘。
而这个部落进入晋地后,会被送去谁的手上,根本就不用猜了。
据可靠情报,代替靖南侯下令屠杀楚军的,正是那新上任的雪海关总兵平野伯郑凡。
其实,
有一件事郑伯爷一直想得太肤浅了,
他仅仅是想到了自己代替侯爷下令,只是刷了一波靖南军内部的好感和信任度,
但在朝堂上,
这件事的影响
其实更大。
平野伯郑凡,是靖南侯亲自选择的军中接班人这件事,近乎是半公开了。
而且很多大佬都知道靖南侯的儿子,到底是谁在帮忙养着。
朝廷现在还远远没到飞鸟尽良弓藏的时候,仍然面临着巨大的战争威胁,且靖南侯率军出征的本事,当世大燕,无人能及。
自毁长城的事儿,燕国君臣是不会去做的。
同时,虽说镇北侯已经交出了一半军权,但你动南侯,免不了人家兔死狐悲,动一个,必然会惊动另一个。
先前极为稳固的三角关系,换个角度来说,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所以,稳住靖南侯,一直是当务之急,同样的,稳定住靖南侯的接班人,也是维系大燕军中山头传承和稳定的关键。
几乎没有什么阻碍,这个蛮族部落,就被迁移向了晋地,交接了过去。
“呵呵,为兄当初还在那郑凡面前说要将这嫁妆送他,结果到最后,我连说一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本来,就该是他的。”
大皇子这话说得有些萧索。
这本是他愿意拿出来的一张底牌,谁成想,这张牌根本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唉。”
姬成玦也是发出一声长叹,道:
“大哥,机会不就在眼前么,不出两个月,你就又能领兵吧,上次马踏门阀,杀得太快了,镇北军踏过一遍后,就马上南下投入了战场。
杂草也因此长得太快,咱哥俩,这次可以好好拾掇拾掇。”
“贪官污吏,杀不绝的。”大皇子感慨道。
“弟弟也没说想杀绝啊,他们若是能做事,贪就贪一点儿呗,千里为官只为财的道理弟弟我还是懂的,但有些地方有些人,贪得有些过分了,自己吃得满嘴流油却任凭国库里要跑耗子了,这可不行。
就像是一间屋子,想一直干净是不可能的,一尘不染更是天方夜谭,所以,得隔三差五地勤打扫。”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反正你大哥我也算是半个废人了,能帮你什么你直接开口就是。”
“哥,咱不急,慢慢来,慢慢来就是了。”
“哦,对了,听你嫂子说,这次被蛮王送过来的柯岩部,桀骜不驯得很呐。”
蛮王送嫁妆,其实也算是送出去麻烦。
他自己嫡系部族自然是不可能送出去的,王庭必须要加强自身的实力而不是继续削弱下去。
所以,柯岩部这个一直不服从王庭管束的部族则成了“牺牲品”。
王庭不方便对柯岩部进行明面上的征讨和杀伐,这会使得荒漠上其他部族唇亡齿寒,不利于王庭的继续统治和权力交接。
所以,打着送柯岩部去燕国花花江山为名,以和亲送嫁妆的方式,加上王庭数万铁骑的威胁,强迫柯岩部接受这一条件进行迁移,算是最为稳妥的方式了。
政治家的习惯就是,每一根针都会有它的用途。
“别替他担心这个,姓郑的可不是什么好鸟,味儿再重的吃食他都能给你消化得麻麻溜溜的。”
对郑凡,姬成玦是一百个放心。
大皇子则又道:
“我听说近期朝堂上有人参奏你在钱粮上的偏袒,假公济私,以朝廷之资蓄养心腹。”
“哟呵,这风刮得可真是厉害,都刮到哥你耳朵里去了。”
“无风不起浪,况且你上次与我说过,你是真的做过了。”
“是是是,是真的做过了,但这又如何,一朝掌权,不给自己的人多分一些好处,谁还愿意帮你做事为你效力?
就是现在这些抨击弹劾我的大臣,等到日后需要站队时,他们不还是会站在我这边,至少他们能知道,跟着我,有肉吃。”
“呵呵,你现在在为兄面前,都不遮掩了么?”
“再遮掩,就见外了,再说了,整天遮遮掩掩的,也累死个人。”
大皇子犹豫了一下,
还是道:
“这次弹劾你的事,应该不是老二做的。”
“自然不是二哥做的,他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盟约被当成擦屁股纸,怎么可能蠢到这个时候还跳出来做这件事?
我呢,现在得拼命做事,等到入秋时,钱粮押解入京,得给咱父皇交一份满意的答卷;
他呢,既然多做多错,不如少做,甚至是,什么都不做,我这儿二哥,您这位二弟,什么都好,就是太稳了。
稳得,反而无趣。”
“哪有这般说自家哥哥的。”
“不是么?
哦,对了,哥,还有件事弟弟我需要和你再好好合计一下。”
“什么事?”
姬成玦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放在了桌案上,道:
“这封,是南望城总兵许文祖给我的密信。”
大皇子闻言,眼睛情不自禁地眯了一下,道:
“身为皇子……”
姬成玦抢先答道:
“身为皇子,不勾结军队,是在等死么?”
大皇子被噎了一下,但还是马上道:“许文祖我没记错的话,是北封郡出来的人,此人虽说早些年在朝堂为官时,和镇北侯府势不两立,但观其前年大战时,于南望城拦住乾国边军突袭之举,绝非无能之辈,所以………”
有能耐的人,大部分都不屑于去做那顺风的墙头草的。
“管他以前是谁的人,现如今既然镇北侯已经上交兵权了,他许文祖,就是朝廷的人了。
朝廷的人,就等于是咱们可以自己挖的人,不瞒你说,和许文祖的联系,我还走了郑凡的路子,郑凡和许文祖私交不错。”
“六弟,你这是在玩火。”
“那是谁将我放在火架上的?”
姬成玦伸手敲了敲信封,对大皇子道:
“哥,你想看不?”
“我不看,不是哥哥我怕了,而是,我不适合看。”
“瞧着,瞧着,生分了不是,生分了不是。”
“六弟,为兄发现,你是不是一直都不怕老二?”
“怕他?怕他作甚?”
姬成玦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
“因为他是父皇的嫡长子?因为他是镇北侯的女婿?因为他是靖南侯的亲外甥?
呵呵,镇北侯还好一些,但毕竟这婚不是还没成呢不是?
至于咱们父皇,咱们的靖南侯,又有哪个是真正顾念亲族的?”
姬成玦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哥,不要觉得我走得太快也太张狂了,弟弟我的生死,从不取决于我的低调张狂与否;
我谦恭低调,我张狂跋扈,和弟弟我这条小命能否保住,没半吊钱的干系。”
“那和什么有干系?”
“呜………”
姬成玦发出一声长音,
自顾自地“嘿嘿嘿”笑起来,
指了指门外,
道:
“哥,你说好笑不好笑,弟弟我这条命,得看那位乾国的官家和楚国的那位摄政王他俩的脸色。
他们要是不中用,被咱父皇给直接扫掉了,那弟弟我最好的结局,就是去湖心亭找三哥去吟诗作对;
要是他们能挺得住,那就算是弟弟我明日带着刀上殿,咱父皇也得捏着鼻子当作没看见。
嘶………
正是因为老早我就参透了,所以才觉得荒谬;
直娘贼,
我到底该期望那俩位是明主还是废柴?”
————
莫慌,今晚还有一章,在两点吧,大家还是别熬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