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你们说,那些贪官、污吏、坏粮长,到底该不该杀!”
魏知县话音一落,百姓一片大哗:
“这也太猖狂了吧,怪不得太祖爷要杀人,杀得好,杀得好哇!”
“就是,我们交的皇粮,他们竟贪去一大半,这大明朝到底是谁的天下?该杀该杀!”
老百姓一片‘该杀’声中,魏知县高声道:“距离此案过去已经将近三十年,国家又生出新一批蛀虫来!郭桓案中的种种手段,再次在大明的土地上蔓延!诸位说,该不该再来一次清扫!还我大明、还我百姓一片清明!”
百姓的情绪已经完全调动起来,千百人一齐高举手臂,狂呼起来:“该!”
“想不想知道,我们富阳县,有没有这样的蛀虫?”魏知县又大声道。
“想!”老百姓狂呼道。
“好!本官让你们看得明明白白!”魏知县一挥手,两个差役推出辆大车,扯掉车上覆盖的红绸,便露出两块石碑来,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字。只听魏知县道:“本官将本县的赋役黄册,刻在石碑上,立在各里村头!诸位回去后,可告知乡人查看,如果发现碑上没有你家的名字,而你却一直在交税,就立即来县衙禀报,本县定将上达天听!想我永乐皇帝的气魄直追先帝,绝不会让百姓失望的!”
“好!”老百姓已经陷入狂热状态,恨不得这就回去查查看,自己这些年交的皇粮,到底是进了国库,还是被王八羔子贪去了!
一片喊打喊杀声中,那些粮长被吓得腿都软了,胆子最小的一个,竟然尿了裤子……
乡绅们的老脸也青的青、白的白,这群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东西,终于见到了棺材……
人群外围,一个孔武有力的劲装汉子,眉头紧皱的对个戴着斗笠、身穿青布直裰的中年男子道:“老爷,这魏知县在玩火啊……”
那男子向上推了推斗笠,瘦削的脸上,浮现出淡淡挪揄道:“你刚才不是击节叫好么……”
“刚才是刚才,老爷不是常说,过犹不及么?”壮汉忧虑道:“他抬出‘生员条例’来,惩治那些闹事的秀才;用‘郭桓案’教训那些粮长,都是极好的招数,可要是真揭开盖子,怕是要掀起大狱了。”
“呵呵……”中年男子淡淡一笑,只是因为那张脸过于冷峻,笑容跟冷笑无异:“你小子,竟然也开始动脑子了。”
“俺不是心疼这样的好官么?”壮汉挠挠头道:“再说了,真要掀起大狱,对老爷也是大麻烦。”
“瞎操心。”中年男子哼一声:“魏知县有分寸,是不会揭盖子的?”
“为啥?”壮汉看这节奏,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除非他嫌命长,否则万不会用这种方式揭盖子。”中年男子缓缓道:“现在这样大张旗鼓,恰恰说明他的目的只是唬人。”
“这哪是唬人啊?他已经把棋走死了,这时候停下来,要成为笑柄的。”壮汉难以置信道。
“因为他的对手,是一群有恃无恐的老狐狸。”中年男子冷冷道:“任你张牙舞爪,我自八风不动。对他们吓唬是没用的,非得动真格的不可!”
“老爷你咋给自己下绊子呢,”壮汉笑道:“刚说他只是唬人,又说他要动真格的。”
“唉,朽木不可雕也……”老爷叹了口气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运用之妙、收发自如啊……”
“哦……”壮汉缩缩脖子,看向台上时看,见魏知县已经打道回衙,众官吏衙役也跟着离开八字墙,“老爷,咱们这就去见魏知县?”
“等等吧。”中年男子随着人群转身道:“魏知县还有下半场,这会儿没工夫见咱们。”
“啊,老爷,我好像明白了。”壮汉快步追上去道:“那些石碑不是说立就能立起来的……”
“看来还没彻底朽掉……”中年人摇头笑笑,和壮汉一前一后,消失在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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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知县前脚回到签押房,刚刚摘下梁冠,后脚便有六大粮长联袂求见。
魏知县没有理会,让长随为他解下大带、敝膝、朝服、又接过浸湿的毛巾压在脸上,借着冰凉的触感平复下亢躁的情绪。
“大老爷,粮长们跪在签押房外了。”签押房的值班长随又禀报道。
魏知县换上燕坐时的公服,坐回大案后,见他还在,端起茶盏润润喉咙道:“你还站这儿干什么?”
那长随只好退出去,魏知县便拿起一本《大诰》细细翻阅,他可知道什么叫‘化腐朽为神奇’了,那王贤从已经快被遗忘的大诰里,翻出的两条条文,让他今天这场翻身仗打得有理有据。实在是比当年金榜题名还痛快!
‘看来没有无用之物,只有无用之人!’魏知县深恨自己不熟悉律条,结果白白受辱。要是早知道这条律例,当场就能把那些生员轰出去,不比事后补救强多了?
魏知县刚学了两页《大诰》,那亲随再次返回来道:“大老爷,韩公正刚才一头撞向假山,亏着旁边人拉了一把,还是头破血流。”
魏知县没做声,一张白面渐渐冷峻。
“大老爷,还是见见他们吧……”亲随硬着头皮劝道。
‘砰!’魏知县将手里的书重重一摔,吓得那亲随一缩脖子。
魏知县两眼紧紧盯着他,厉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多嘴多舌!”
那亲随在衙门里混久了,竟丝毫不慌,从容答道:“大老爷消消气,小人也是一片忠心,只因为那些粮长不仅寻死觅活,还尽说些吓人的话,小人怕闹出人命来,才不得不禀报。”
“都说了些什么吓人的话?”
“您要是不见他们,他们就一起死在门外。”
“你怎么当值的?”魏知县黑着脸,尖刻的讥讽道:“签押重地,就由着他们在外面胡搅蛮缠?我就是养条狗,也知道朝他们汪汪两声!”
那亲随被骂狗都不如,一张脸涨得通红。
“你现在去办两件事!”魏知县沉声道:“第一件,命人将他们叉出县衙,要寻死去漏泽园,省得人家收尸了。”
亲随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听魏知县接着道:“第二件,你去找司马师爷,把这个月的工食银结了,然后卷铺盖离开县衙,不再录用!”
亲随彻底愣怔了,嘴巴半张着,不知从何说起。
“你是不是还要问我为什么?!”魏知县替他说道。
“是……不敢!”亲随这才醒悟过来,赶紧扑通跪下道:“大老爷,小人到底犯了什么错,要被开革出去?”
“你自己清楚。”魏知县继续拿起《大诰》,不再理会他道:“天下哪个长官,也不会用个吃里爬外的东西!”
亲随这才明白原因,原来是东窗事发了,便不再说什么,重重哼了一声,爬起来便往外走。
“来人!”魏知县突然断喝一声。
两个皂隶闻声进来,正好堵住那亲随去路,抱拳道:“大老爷!”
“把他带出去杖责六十,禄米也不必给他了!”魏知县冷冷道:“再传话下去,今后凡有通风报信、偷看签稿者,一律杖四十,移送法司。有替人说情、不敬上官者,一律杖二十,立即开革!
“喏!”感受到大老爷的气场,皂隶应得十分响亮。
那亲随才感到害怕,被皂隶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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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炷香,司马师爷掀帘子进来,禀道:“大老爷吩咐的事,都已经办妥了。”他终于从魏知县身上,感受到了百里侯的威严。
“先生不必如此。”魏知县露出一丝笑容道:“官威要靠立威,那王贤说得真对。”
“呵呵……”见王贤在县老爷眼里的地位暴涨,司马求心里未免酸涩,他似乎看到了一代新人换旧人的凄惨场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道:“蒋县丞和刁主簿在外面求见。”
“不见。”魏知县沉声道:“你出去告诉他们,我意已决,多说无益,让他们回去候着吧!”
“好。”司马求出去,把魏知县的话转告两位佐贰。
蒋县丞闻言目瞪口呆,刁主簿惶惶如丧家之犬,两人一人拉住司马求一只手,苦求道:“先生,指条活路吧!”
“唉,”司马求叹口气道:“县老爷犯了牛脾气,谁也拉不回,你们二位说都没用,这富阳县还有谁说话管用?”
说完抽出手,摇头着转身进去,蒋县丞和刁主簿却若有所悟,他们终于明白,该找什么人来求情了。
两人出去县衙,叫上六名粮长,来到周家酒楼。单间里,几位老爷子在坐卧不宁的等消息,他们听说,县衙的民壮全都出动,分赴各乡去立碑,老爷子都是胆战心惊……虽然编造黄册、收解粮草跟他们没有直接关系,但兼并万顷田亩而又将赋役转嫁到小民头上,是他们发家致富的不二法门,要是黄册公开了,非得全漏了馅!
就算最后抹平官司,毫发无伤,他们在乡里的名声也要臭了,今后还怎么有脸,摆出那副德高望重的臭架子?
这帮老先生之所以和知县僵到今天,不就是争个面子么?
现在魏知县不和他们争了,直接改大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