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的时候,李世民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公开了昨夜发生的政变经过,百官疑惑、猜忌的眼神儿,立即变成了震惊与庆幸。
李世民所主瓣过程虽是轻描淡写,并不凶险。但他公开说明了此事,尤其是在今天朝会时,一切已然尘埃落定,所以与其名望并没有多大损耗,反而愈加显示出了这位皇帝的英明神武。
只是,一连两个亲生儿子都造他的反,等人冷静下来后,背后难免会惹人非议。但李世民也顾不及这许多了,他知道,昨夜的动静于天下人,是瞒不了多久的。于庙堂诸公,更是连一天都瞒不了,与其叫人胡乱猜测着,还不如官方自己公布,也免得谣言愈传愈离谱。
李世民当堂指定司徒长孙无忌、司空房玄龄、特进萧瑀、兵部尚书李世绩,会同大理、中书、门下组成特别法庭处理东宫谋反案。
在探明皇帝心意之下,又且罪证确凿,是在这些人谋反之日当场抓获。有许多的人证、物证,比如他们调兵的令符,太子身上的龙袍,这案子只是走个流程罢了。
第二日,结果就出来了。侯君集、赵节、杜荷、李安俨,甚至汉王李元昌,尽皆判了死刑。
汉王李元昌,乃李渊第七子,精笔意,善行书,又善画马,乃书法大家,丹青国手,如果他不是参与谋反,当可在文坛上留下不朽的名声。只可惜,他对权力的热爱,远远大于对艺术的热爱,走上了一条自我毁灭之路。
李安俨原本就是秦王府的属臣,后来也曾为李世民出生入死,屡立战功,所以李世民对他甚是信赖,把他安排为右屯卫中郎将,守卫皇宫的门户,实未想到他竟参与叛乱。
这是李世民最不能理解的地方,最后也只能归之为人心不足了。
长孙无忌向李世民汇报抄没李安俨家情形,道:“遵圣谕,法外开恩,李安俨家人不予处斩,尽数流放岭南。唯其老父,今年已九十二岁,太过年迈了,陛下以为……”
李世民点点头,或许是感受到了为父者相同的那种心态,面上露出戚然之色,道:“老人家年迈,几近于人瑞了。就不要跋涉岭南受苦了。由朝廷出钱,买几个奴婢去侍候他,让他安享晚年。”
长孙无忌忙欠身道:“喏!另外,赵节后父杨师道,为假子赵节求情,恳请陛下网开一面,放过赵节。毕竟……他的母亲是长广公主啊……”
李世民的脸色沉了下来:“赵节是皇亲国戚,受朝廷奉养,不知感恩,反生叛逆之心,如何容得下他?杨师道说情,必是长广公主怂恿,身为朝廷大臣,却受妇人盅惑,岂有此理!”
李世民在殿上来回踱了两圈,霍然止步:“朕命杨师道参与审理叛逆,他身为主审官之一,居然为叛逆求情,不可饶恕。下旨,罢杨师道中书令,贬为吏部尚书!”
长孙无忌连忙欠身称是,心中已暗暗盘算,中书令出缺,最好是能把自己的政治盟友捧上去。中书令这个职务,已经不是他的小弟所能胜任的职务了,有资格坐上这个位子的,也不可能做他的小弟,只能是盟友。
李鱼站在御案一侧,心中暗赞:“有一套!对李安俨的老父亲,如此优容,而对自己的侄子,却是如此的严厉。这才是君王的做派。”
对面就站着长孙无忌,且还瞟过他几眼,但李鱼已经不怕了。李鱼胸脯儿挺得高高的,目不斜视。
他知道,他已经安全了。只要他还在屯卫这个位置上,就是百分之一万的安全,长孙无忌绝不会再打他的主意。
屯卫是天子最后的屏障,守御玄武门的力量。而他此刻更是屯卫中的屯卫,亲军中的亲军。你一个掌握着南衙禁军的宰相,老对朕身边一个屯卫将领搞小动作,你想干什么?
在两个皇子造反之后,在屯卫右卫中郎将李安俨也参与谋反之后,皇帝的戒心也是空前的,长孙无忌心胸虽然狭隘了一些,却毫无疑问乃是一代名臣,才智谋略都是上上之选,这样的一个人,分得清利弊得失。自己就算得罪他更狠一些,他也绝不会再动自己的主意。
李世民发了一通脾气,忽然又沉默下来,扭头对李鱼道:“安排一下,朕午后要往长广公主府一行。”
皇帝这是要亲自去安抚长广公主了,毕竟是自己的姐姐。杀了她的儿子,贬了她现在的丈夫,总要安抚一下,免得皇家和气,荡然无存。
长孙无忌仍站在御案前,李世民的情绪已经安稳下来,回到案后坐下,道:“还有何事?”
长孙无忌有些尴尬,轻声道:“陛下,关于太子如何惩处尚无定论……,他是国之储君,又是陛下的长子,臣子们实在不便置喙。陛下您看……”
李世民沉默半晌,缓缓道:“大臣们怎么说?”
长孙无忌偷眼瞟了皇帝一眼,尴尬道:“大臣们,对于如何处治太子,呃……一时都拿不出个主意来。只有通事舍人来济说了一句……”
“他说什么?”
“他说陛下乃慈父,太子若能终其天年,应该是最好的结果。”
李世民沉默良久,淡淡一笑,问道:“如果不论父子,但以朝廷律法,君臣之道而言,太子该当如何?”
长孙无忌垂首道:“当斩!”
李世民又沉默良久:“朕知道了。罢黜李承乾太子之位,贬为庶民,流放黔州!”
长孙无忌松了口气,连忙答应。那是他亲外甥,得以保全性命,心里总归是好受一些。
待长孙无忌退下,李世民又转向李鱼,吩咐道:“传旨宗正寺,待李承乾抵达黔州,伺机送他去。”
这时候,李世民的脸已经一片平静,看不出丝毫波动。
宗正室如同后世的宗人府,专门处理皇帝家族事务。李承乾就算贬为庶民,终究仍是皇族之人,要处理他,也要宗正寺来处理,才算合乎规矩。
李鱼连忙垂首称是,心中暗暗叫苦,这种处理,明显是要暗中施为了,回头冠一个“水土不服”的理由就是。能够与闻如此消息,显然是已被皇帝视为心腹了,这是好事,可是知道这种见不得人的消息……
李鱼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拥有后世思想,熟知“杀人灭口”手段的他,颇有点心惊肉跳。
李鱼本想提一句“纥干承基”的,但此时此刻,显然不是适宜开口的时候,所以到了嘴边的话,他又咽了回去。
李世民却已想到了纥干承基。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这是他从做秦王时就牢记于心的一条宗旨,这也是他得以成功的一个重要保障。如今开始善后,他又岂能忘了这个揪出太子谋乱的大功臣。
以侯君集所拥大军,再加上太子近在咫尺的谋划,如果李世民事先全无知觉,由李安俨开了玄武门,说不定这天,真的就变了。
“且住,那个纥干承基……”
李鱼马上站住,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纥干承基是他劝服的。如果皇帝仍要杀他,他可有点愧见故了。
李世民略一沉吟,接着道:“封爵平棘县公,授祐川府折冲都尉!”
李鱼惊讶地看了李世民一眼,差点儿纳头便拜。
在他前世看过的小说里,都是今人回到古代,三言两语,卖弄学问,便叫古代名士纳头便拜。可……能把心术、权术玩弄到如此境界,能有如此的胸襟气魄,李鱼觉得,这才是能让人心服口服,顶礼膜拜的人物。
纥干承基可是跟着李孝常造过反,又跟着李承乾继续造过反的人物。皇帝不但赦免了他的罪行,还封爵、授官,而且是实职实权的统兵将领,镇守之地又是岷州祐川(今甘肃岷县),西亘青海之塞,南临白马之氐,东连熙巩,北并洮叠。内则屏翰蜀门,外则控制边境,乃熙河重地。
这是何等的信任?又是何等的自负,才敢把这样一个造反专业户放到那儿去,立即成为统领一府之军的主将?
还拘在牢里,整天揣测着自己是要被红烧还是清蒸的纥干承基,一旦得到这个消息他会怎么想?
“卟嗵!”
大理寺牢里,李鱼吓得退了一步,这……跪得太实在了?亏得这地面不是青石的,要不就这力道,不是石头碎了,就得是纥干承基的膝盖碎了。
“陛下……”
纥干承基一个头叩在地上,再抬头时,额头青了一块,双眼泪水涟涟。
“纥干承基罪大恶极,罪不可恕。陛下竟如此礼遇厚爱,纥干承基但凡再有一丝不恭不敬不忠不义之念,神人共谴之,虽逾百世,不出畜牲道!”
纥干承基又是一个头叩下去,青肿处……破了……
“咳!”
李鱼从袖筒里摸出一块手帕递进去,干巴巴地道:“快擦擦,陛下皇恩浩荡,今后你好生做事,报答陛下就是了。”
旁边狱卒急忙地开了门,纥干承基不接手帕,直接出了牢门,一把又握住了李鱼的手,感激涕零:“若非你一言相劝,纥干承基安有今日?李兄恩情,纥干承基牢记心头。”
李鱼的脸颊抽搐了几下,微笑道:“不必客气。你握疼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