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鱼四人跟着杨思齐进了“东篱下”。
这“东篱下”龙蛇混杂,眼线无数,如果是敌人进来,你一定会遇到重重稀奇古怪的狙击,有人为,还有机关。即便不加阻拦,没人引路的话,你也很难在这么复杂的地方找到真正想去的地方。
但是如果有人带路,那就容易的很。既不至于在这个隐藏在酒楼之中的地下王国里迷路,也不至于遭到诸如店小二、掌柜的、甚至酒客、卖花姑娘、又或者某个厨子的突然袭击。
杨思齐除了他所专注的机关术,诸事均心不在焉,有较严重的脸盲症,不多打交道、常打交道的人,他就很难记得住。除非那个人长得特别有特点,或者身份极其特殊,能见上一面就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幸亏在这里不需要他记得别人,只要这“东篱下”的人都认得他,知道他是自家四大梁之一的人上人,就足够了。所以,有杨思齐这个‘人上人’带着,李鱼等人顺利地登上了外人几乎从不可能上去的“楼上楼”。
“跟我来!”杨思齐依旧怒气冲冲,李鱼紧赶两步,追问道:“杨先生,你带我们去哪里?”
杨思齐道:“去找常剑南理论!”
杨思齐健步如飞,这楼上楼的长廊中有许多来来去去的人,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因见有杨思齐带着,所以并无人阻止李鱼等这些面生的人进入。
再严密的地方,哪怕是皇宫大内,其警戒也如同一层硬硬的核桃壳,一旦进入核心,反而没那许多麻烦。
“到了!”
杨思齐在一幢门前停住,李鱼飞快地扫了一眼,这幢门与其他的门完全一样,门前没有任何标志,而且位置也不是什么正中或正上,如果真有什么高手杀到楼上来,想来个擒贼擒王,只怕是办不到的,他只能一个门一个门地推开去搜。
李鱼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掩在肘后的刀,但他随即就发现,这个准备毫无必要。因为,当门打开的时候,居然又是一道长廊,这道长廊上,居然整齐地肃立着两排侍卫,从长廊的这头一直延伸到尽头。
“交出兵器!”
排在最前的两个侍卫扫了杨思齐一眼,目光立刻落在李鱼四人的身上,虽见他们俱都手持尖刀,却也没有露出惊慌紧张之色,只是很平静地提出了要求。
李鱼看了看狭长通道两旁密密匝匝侍立的两排侍卫,向康班主点点头。康班主见到这种声势,才知道自己等人欲闯进“东篱下”是何等的痴心妄想,就算人家没用卑劣手段动用捕快阻挠他们,他们也休想闯得进来。
四人之中,只有李鱼一个是能打的。而且康班主并不知道李鱼的功夫深浅,在康班主看来,他们四个人只是凭着一腔血气,真要动起手来,可能顷刻间四人就得被剁成肉泥。
手中刀在这里真的是不足为恃。所以,一见李鱼点头,康班主深深吸了口气,对刘云涛和华林道:“把刀交出去!”
四口刀交给了廊中侍卫,侍卫们又极其娴熟地把他们四人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连发髻和靴袜都未放过,这才放行。杨思齐站在前边,一副早已等的不耐烦的模样,一俟他们受检完毕,马上催促道:“走!”
这些侍卫只是负责安保工作,倒是没人理会这些人的来意,检查过后,李鱼等人顺利穿过长廊,长廊尽头,又是一道门,开门的时候,李鱼感觉到那门非常沉重,木质的表面之下,应该是裹着钢板的。
沉重的“木门”打开了,再往里去,居然是一个极宽敞的中堂客厅,亭中立柱俱都是楠木的,而且是极其珍贵,通常只有皇家才用得起的金丝楠。这座中堂的梁、柱、屏风、门窗,全部是用金丝楠打造而成。
金丝楠,帝王木。秦汉时候,秦始皇可以奢侈到用金丝楠来建造两万两千五百亩面积的阿房宫,可这种珍贵的木材生长不易,越用越用少。到了此时,金丝楠固然还没夸张到后世那种有价无市的地步,可也极是珍贵了。
须知明代的时候,金丝楠已经稀缺到要列为皇室专用了,民间百姓若能献金丝楠木一根,马上就能做官。到了清乾隆年间,已然是一克金丝楠十克黄金。饶是如此,也是有价无市。
此时虽还不至于那般罕见,但它的珍贵仍是勿庸质疑的,整座中堂都是用金丝楠制成,而且已经有些年头了,那木纹里都是丝丝地泛着金光。
中堂上,有两个翠衣小丫环侍候着,居然是一对双胞胎,十五六岁嫩得一掐都流水儿的花苞年纪,身段窈窕,眉目如画,气质端庄,行止优雅,比起寻常大户人家小姐的气质也是不遑稍让。
杨思齐上了中堂,气咻咻地道:“常剑南呢,我要见他。”
一个小丫环眨眨眼睛,向他浅浅一笑,颊上露出浅浅的可爱笑涡:“杨先生稍候,婢子这就请阿郎来!”
李鱼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小丫环轻盈的脚步上,她的脚步虽然步频很快,但很轻、很柔,落地无声,而且有种隐隐的弹力,就像……一只猎豹慵懒地迈动,可它只要一暴发,马上就能窜跳的极高。
另一个小丫环已经很勤快地给他们端上了茶水,一一放置在几案上。茶很热,杯却是如玉一般的上等白瓷,薄如纸张,晶莹剔透,从茶盘中放到几案上,若是速度稍慢一些,难免就要烫了手。
可那小丫环折着柳腰,极其麻利地把五杯茶一一放置到几案上,又快又稳,不见一滴茶汤溢出。李鱼不禁暗暗吃惊,这里真是藏龙卧虎啊,这哪是两个小丫环,恐怕她们两个比外边廊下那两排侍卫还要厉害。
李鱼先后见过纥干承基、杨千叶、墨白焰和罗霸道的武功,见多识广,眼力也就不同了。如果让他以所见诸人做个评价的话,之前饶耿带去道德坊勾栏院的那些无赖打手算是最弱的。
方才楼下所遇那些捕快,六个足以对付那班无赖一二十人。方才外边廊下那两排侍卫则比那些捕快更高明一些,而这中堂里的两个小丫头……
李鱼仔细想了一下,论武功她们应该不及龙作作,也不及杨千叶,但要说差,只怕也差的有限。而且她们恐怕学的都是杀人技,这么一算的话,真要较量起来,孰生孰死就很难预料了。
而且,这对小姊妹是孪生姊妹,心意相通,应该是精通合击技的,一加一有大于二的效果,也不知道这中堂里是否还埋伏了什么高手,光是这俩个小丫头,只怕也不好应付。
李鱼谨慎地判断着,自始至终也没把康班主、刘云涛、华林三人估算进去,在技击方面,这三个人根本上不了台面。
西市王,居然有如此底蕴!
李鱼这还是头一次见识到西市王的排场。原来流氓做到大流氓头子的时候,也能如此拉风。见微知著、一叶知秋,这个控制着西市财源的大泼皮,究竟拥有多么强大的实力?
李鱼正想着,那个“大泼皮”就领着那报信儿的小丫环从金丝楠的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他戴一顶软脚幞头,穿一件翻领窄袖长衫,腰扎革带,有点胡风的长袍使他显得更加干练。
他的身材本极壮硕,肌肉块垒,胡须如针。但有这袍子笼体,倒不显得如何粗壮,只是举止之间,隐隐有种力量流动的感觉。
“哈哈,老杨啊,平日里你来去匆匆的,我想见你一面都难。今儿怎么有空过来找我?来来来,坐坐坐。”
常剑南笑吟吟地招呼杨思齐坐下,刘云涛一见常剑南,双瞳一下子就红了,大吼一声,挥拳就要冲上去,那两个俏生生地站在一旁的小丫环脚尖一转,肩膀一动,四道柳眉不约而同地挑了起来。
不过,她们没有出手,因为李鱼适时地往前闪了一步,挡在了刘云涛的前面,刘云涛不能打李鱼,这一拳便硬生生地收住了。
常剑南好奇地看了刘云涛一眼,依旧微笑着,但目光已然针一般锋锐:“你想动我?老杨……”
常剑南的目光又转向杨思齐:“怎么回事?”
常剑南倒不担心杨思齐想害他,这西市王每一任几乎都坐不过两年,唯有他做了十年之久,明枪暗箭也经历过许多,可是他防着谁,也不会防着杨思齐。
不仅是因为杨思齐这样一个痴人,不可能觊觎权力,而且他就是杀了自己,也没有班底撑他上位,所以杨思齐没有动他的任何理由与动机,常剑南对杨思齐再放心不过。
李鱼回过身,把刘云涛的拳头压了下去,说道:“这堂上,恐怕不只三个人。就算只有这三个,你也伤不了他分毫。既然已经到了这里,还是把话说明白,免得杨先生难做。”
听了这番话,常剑南饶有兴致地看了李鱼一眼,又把目光投向杨思齐。
杨思齐气咻咻地道:“你问我?你还有脸问我。你在这西市称王称霸,财帛女子,想要什么没有,为什么要干出如此伤天害理、天人共愤的事来,简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杨大先生说着,已是气得浑身发抖了。
常剑南翻了个白眼儿,一指李鱼,道:“我瞧你说话还有些条理,不如由你来告诉常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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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思齐居然认识康班主那帮人,还把他们带进了“东篱下”?荣旭躲在人堆里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直到李鱼等人跟着杨思齐走进去,他才如梦初醒,赶紧折身去找饶耿。
饶耿刚听麦晨说完假借捕快之手让康班主等人铩羽的糗事,笑得打跌:“哈哈哈哈,太有趣了。这帮蠢物,跟我饶某人做对,他们也配!这件事,你们做的很好,烧了他勾栏院,让他晓得跟我饶某人做对的下场,做的更好!”
饶耿冷笑,脸上的蜈蚣状刀疤狰狞地抖动着:“那个姓李的,仗着朝廷大员的关系压我。好啊,老子不跟你争这个风头,但马上就让你晓得老子的厉害!你用官来压我,我用江湖手段治你,我倒要看看,咱们谁笑到最后,哈哈哈哈……”
饶耿正仰天狂笑,荣旭急匆匆走进来,禀报道:“饶大哥,大事不好!”
饶耿笑声一收,瞪眼看向荣旭。
荣旭急急地道:“饶大哥,出事了。杨大梁认得他们中的一人,听他们说了几句,就把他们领进‘东篱下’了。”
饶耿一呆:“杨大梁?那个呆子,不去玩他的木头,管我闲事作甚?”
荣旭顿足道:“哎呀,现在哪是细究这些缘故的时候。杨大梁可是直接能跟常爷说得上话的大人物,大哥,咱们现在怎么办?”
饶耿站起身,蹙眉转了两圈儿,咬了咬牙,道:“未蒙传唤,我是见不到常爷的,也不知道杨大梁会不会在常爷面前进什么谗言,这他娘的如何是好?”
麦晨眼珠转了转,急急提醒道:“大哥,何不跟乔大梁打声招呼,请他老人家去一探究竟。”
饶耿眼睛一亮,欣然道:“对啊!快,打开后门,我去见乔大梁。”
常剑南麾下有四梁,第一梁,擅经营;第二梁,擅钻营;第三梁,擅理财;第四梁,擅设计。擅经营的这位,姓乔,名向荣。西市四万多户店铺的生意,天下诸国的财货往来,都是他在打理。
而饶耿如今风头甚健,算是八柱以下第一人,极得力的一个爪牙,所以和乔向荣接触比较多,很受乔向荣的青睐,如今已被乔向荣引为心腹。如果不是八柱需要常剑南亲自任命,乔向荣早把这个心腹推到八柱的位子上去了。
饶耿一声令下,麦晨赶紧绕到屏风后面。
饶耿座位后面是一扇木屏风,绕过木屏风,便是一道铁门。饶耿这幢院子,就是依托着“东篱下”向外延伸建造出来的一处建筑,他无需走出前门,绕到“东篱下”的正门再进入“东篱下”,通过这道门户,可以直接进入。
铁门没有加锁,只是用铁闩闩着,这儿已是饶耿的机要之地,能进到这里来的人,都是可信之人,何须门上加锁。况且,打开这道门户,是进不了“楼上楼”的,只是由此可以进入“东篱下”酒楼。
麦晨打开铁门,那柱栓平时常上油保养,倒没有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铁门无声无息地打开,现出一道楼梯来,饶耿急忙拾梯而上,到了尽头推开门户,便是二楼的雅间区域。
一些雅间中有杯筹交错、谈笑酒令声,饶耿也不理会,关好门,便急匆匆地走开了。
……
楼上楼,中堂之上。
常剑南盘膝坐在几案后面,一肘拄在案上,托着下巴,像听书似的看着李鱼,两个孪生小丫头俏生生地侍立于他的左右。
听李鱼把来龙去脉说了一番,常剑南好奇地道:“这么说,这位深深姑娘是道德坊勾栏院的人,常某想叫她来侍奉枕席,她不肯,常某恼羞成怒,便指使手下做下许多恶事?”
康班主怒道:“不错!一切罪孽,因你而起。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常剑南翻了翻眼睛,扭过脑袋,茫然地问一个小丫环:“小叶子,有这回事么?我怎么不记得了?我见过什么深深姑娘吗?”
他这样一说,连李鱼都恼了,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他居然还要矢口否认?不过,不等他们出口驳斥,两个孪生小丫头已然不约而同地歪着脑袋想了想,又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异口同声地道:“我想起来了。”
两个小丫头对视了一眼,再度异口同声:“良辰(美景)你说!”
李鱼瞟了她们一眼,有些惊讶,原来这对孪生姊妹一个叫叶良辰,一个叫叶美景。如果不是此刻是寻仇而来,正满腔悲愤中,这个名字难免要引他发噱。
常剑南不耐烦地扬了扬下巴:“美景,你说。”
两个小丫环中的一个被点了名,便抿了抿嘴唇,道:“前些天,阿郎去灞上送一位朋友,回来时经过道德坊,曾经去过一处园子闲逛的。”
常剑南想了想,恍然道:“对!对对对,我是去过一处园子,怎么啦?”
美景嫩脸儿一红,瞟了眼她的孪生姊妹,期期艾艾地道:“良辰,你说。”
良辰姑娘目不斜视,肃然而立,仿佛根本没有听见。
美景跺了一下脚,道:“你是姐姐,还不让着我。”
常剑南“啪”地一拍几案,道:“你们这两个丫头片子,我早晚把你们卖进火坑,还不快说!”
美景受逼不过,脸蛋儿微微泛起了红晕,眼神儿游移着道:“阿郎在园子里闲逛,看到有位姑娘在台上表演吞剑,阿郎就说……就说……这姑娘嘴巴功夫好生了得,这要是让她给品……品上一箫,还不飘飘欲仙么?”
说到这里时,美景一张脸蛋红彤彤的,已然像是一枚煮熟了的鸡蛋,连脖颈都红透了。
常剑南愕然道:“我说过么?那后来呢?”
良辰这时抢上一句,道:“后来,阿郎就笑了,笑的好恶心……啊!不是不是,是笑得好夸张。乔大梁也笑了,两个跟着阿郎去送人的大柱也笑了,后边好多兄弟都笑了。”
常剑南依旧是一脸的茫然:“那后来呢?”
美景红着脸道:“阿郎一边笑,一边就走开了。又在园子里随便逛了逛,就回来了呗。”
常剑南听到这里,已是一点都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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