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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元惜再见到何婶时,何婶不再是笑容满面,而是摆着一张晚娘脸。自打听到女儿说的那些话后,她便觉得裴元惜太过善妒。
哪有女子不许男人纳妾的,普通富户尚且有三五个姨娘,何况他们公子那般尊贵的身份。为妻者不贤不惠,再是出身好长得好也不堪为主母。
雅儿一颗心全在公子身上,她当娘的看在心里记在心头。公子那般人物,她自是希望女儿能留在公子身边。
只不过公子尚未娶妻,此事便一拖再拖。她还当这位侯府姑娘是个好的,没想到竟是如此不容人的性子。
她眼中难掩不喜,裴元惜只当没有看见。
“姑娘,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若知道不当讲,不讲便是。”裴元惜低头吃饭,回得不咸不淡。
何婶脸色立马难看至极,有种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憋闷,“姑娘你听听看,看看我说得是不是在理。女子仰男人而活,再是出身高贵的女子,也没有拦着夫君纳妾的道理。驸马尚且还有一两个通房,何况世间其他男子。女子理应大度,若是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只会惹来男子的厌弃,到时侯后悔的反倒是你。”
裴元惜吃好了,搁下筷子淡淡地望着她,“我为何要大度?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为何要学别人那样故作贤惠?”
“姑娘…”
“婶子你真是慈母之心,你亲生的女儿上赶着要给别人做妾,你不仅不拦着反倒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
这话何婶不爱听,什么叫她把自己女儿往火坑里推。世家大户长大的姑娘哪里知道平头百姓的难处,嫁个普通男子一辈子柴米油盐,还不如做富贵人家的妾室一世荣华富贵。
她就雅儿一个女儿,自小养得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好,她可舍不得自己的女儿以后操持家务受苦受累。
“姑娘,此事由不得你。”
“婶子既然知道由不得我,还在我面前说这些有的没有做什么。”裴元惜款款起身,优雅地斜靠在床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嫡妻想要为难一个妾室法子多的事,不管你家公子以后的妻子是谁,必是都容不下一个有旧情的妾室。”
何婶脸色更加难看,暗恼裴元惜不贤惠。公子一心为报家仇,根本无意女色。她身为下人,又不敢逾越提及此事。此次公子命他们将裴二姑娘接来,她心中还曾欢喜过。只要公子娶了妻,纳妾便是再理所当然不过。
怎知侯府嫡女如此善妒,竟然这般不大度。
“从东都城外到庄子上,一路上我可曾有过难过姑娘?我对姑娘恭恭敬敬,没想到姑娘这般不讲情面。姑娘是出身好没错,但姑娘别忘了此处是何地?说句不好听的话,我若想为难姑娘,姑娘哪还能有这般好日子。”
她说的倒是实话。
裴元惜面上露出一丝苦涩,好似情绪极其低落的样子。
何婶挺直了背,暗道裴二姑娘纵然是嫁给公子,始终比不上那等明媒正娶的嫡妻,不过是心中有气不痛快故意找茬。
“姑娘,咱们都是女人。婶子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不管以前在娘家如何,嫁人后看的都是男人的脸色。公子那般人品出众之人,将来定非池中之物。别说是姨娘通房,指不定还有不少出身不输你的贵妾。你若不趁现在多收拢人心,替自己寻几个得用的帮手,日后拿什么稳住自己的地位。”
“婶子说得极是,是我一时想岔了。”
何婶听她这话,便知她应该有点想通了,当下又恢复成之前那般笑容满面。还关切地怕她一人太闷,让自己的女儿雅儿来给她做伴。
雅儿显然被何婶教过,也不管装得像不像,总归是看到裴元惜后亲热许多。也不摆谱也不端架子,明明比裴元惜年长两三岁,还得憋屈地一口一个裴姐姐。
裴元惜表情看上去似乎还有些别扭,态度不冷不淡。
雅儿心里有气,娘说让自己好好讨好这位裴姑娘。她脸都笑到发僵,对方却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娘说裴姑娘同意了,自己才能留在公子身边。她心道凭什么?就凭裴姑娘会嫁给公子?
如果裴姑娘嫁不成公子……
她阅历少,在庄子上被人捧惯了并不知道如何掩藏自己的想法。裴元惜观她表情变化,便能将她的心理活动猜出个七七八八。
“姑娘,东都城繁华吗?”她问。
裴元惜闻言顿时一脸落魄,“自然是繁华的,那可是京都。罗布井的铺子里总有新奇的玩意,长街每逢过节热闹非凡。不像这山里,要什么没什么…”
雅儿杏眼一转,“东都城那么好,姑娘就不想回去吗?”
“你什么意思?”裴元惜面上带出一丝恼怒,“不是你娘把我接来的吗?我堂堂侯府嫡女被你们带到这山沟里来,我还怎么回得去!”
“姑娘,我倒是能帮你。”
“你这么好心?”裴元惜的眼中满是怀疑,“你不会是来试探我的吧?”
“谁试探你?我就是不喜欢你,恰好你也不太情愿留在这里。我帮你也是帮我自己,我可不愿意公子娶一个像你这样的妒妇。”雅儿胀红着一张脸,杏眼微微泛着红,不知是气的还是恼的。
裴元惜怀疑的看着她,“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不会走的。”
“你真的不想再回到侯府?凭你的长相和出身在东都城里找个什么样的好夫家没有。我好歹是我娘的女儿,庄子我熟悉得很。我会派人悄悄送你出去,一路将你送回东都城。便是这样,你也不走吗?”
确实很诱人,裴元惜在思考。
雅儿有点紧张,眼睛一下不眨地盯着她,连呼吸都不自觉变得短促。
一刻钟后,裴元惜突然自嘲一笑,“不走。我回到侯府又如何?谁知道我被人劫走之事会被传成什么样子?怕是我的父兄长辈宁愿我死在外头,也不愿意我给侯府蒙羞。你可不知道世家有多看重姑娘家的名节,送到寺庙青灯古佛都是好的,一尺白绫了断的不知有多少。”
别说是世家,普通人家何尝不是如此。
雅儿恨不得跺脚,这女子不走,难道真要嫁给公子?“你不是皇帝的干娘吗?谁敢逼你去死?”
“你真是天真,皇帝比侯府更重面子。我若真是名节尽毁回到东都城,恐怕第一个不愿意我活在世上的就是皇帝。”裴元惜像看白痴一样的地看着她。“你家公子是个有抱负的,我跟着他指不定还能赌一赌。待我日后一身荣耀立于人前,谁还敢拿我今日的处境说嘴。”
她心中越发气恼,跺跺脚赌气道:“不识好人心,以后别后悔。”
“你能有好心才怪,你不就是怕我嫁给你家公子断了你做姨娘的路。别一门心思想着给人做姨娘,姨娘能有几个好下场。越是精明算计的姨娘越是到头来一场空,你还没听说过我们侯府的事吧。有空问问你娘,指不定你会改变主意。”
侯府的事,何婶自然没有说过给自己的女儿听。被女儿一问,支支吾吾拣了一些说。宣平侯府确实够乱的,怪不得那位裴姑娘如此容不下妾室。
让女儿接近裴元惜,自然不可能真是去陪对方说话。她打发女儿后,转头就去了程禹那里,将女儿试探的结果如实转告。
程禹冷“嗤”一声,倒是不意外。
国公府出事时,多少人避之不及。他们一家人被下大牢之后,母亲的娘家让母亲同父亲和离,原本已经出嫁的姐姐都被夫家给休了。
没有人替他们程家说话,人人都惧怕公冶楚。
人总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事情,裴二亦不例外。她若回到京中,侯府哪里还能容得下她。对于女子而言丢命是小,失节是大。别说是嫁个好人家,怕是性命都难保。便是宣平侯再疼她,也不敢将她嫁入高门大户,寻个好拿捏的普通男子已是最好的结局。
她是个聪明人,自是知道如何决断。
国公府抄家后,他不相信所谓的患难真情,他只信奉利益动人心。比起那等满口仁义道德的人,图利之人最让人放心。
他没有退路,她也没有退路。
视线越过低矮的土院墙,看到与其他人一起晒干菜的女子。她不愿意替自己的男人纳妾,恐怕还是心有余悸。堂堂嫡女被妾室偷换当成庶女养大,期间还痴傻十年。换成任何人,定然都十分痛恨妾室。
她会有今日的性子,必是与她的经历有关,他何尝不是因为家破人亡之后才变成今日的他。望着那同妇人打成一片的女子,他突然觉得除去复仇外似乎还有另外值得期待的事情。
如果有那么一天,他一定会奉上她想的东西。只要她愿意跟自己赴那荆棘满地的复仇之路,事成之后他自会给她想要的荣宠。
裴元惜晒干菜的动作有模有样,不时同那两个妇人说说笑笑。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那边,等到那月白色的人影不见时,她朝田地间做活的人看去。高个黑脸的男子倒是有点显眼,何况还是两个。
有些人天生就应该登上高位,因为足够心狠手辣,比如此时易容黑脸的那位。他恨商氏,于是血洗太凌宫。
他迁怒衍国公府,衍国公府满门抄斩,他狠绝果断从不给人留有余地。那样的人才是最后的赢家,才能能雷霆之势坐在那高高的龙椅。
有的人空有报负,便是再天时地利人和只怕到头来还是会功亏一篑,因为骨子里尚存着几分善,比如刚才看她的程禹。
明明是以她为质,却依然对她以礼相待,没有虐待她更没有关她小黑屋,甚至那什么毁她清白的话都只是吓唬她而已。几次三番试探她,而不是直接强行逼迫她就范。这样的人不够狠辣,说得好听是清高,难听些便是天真,所以注定会是最后的输家。
庄子上女人少,放眼望去几乎全是男子。
同她一起做活的两位妇人一位姓李一位姓张,李婶张婶都是附近的村民,她们只是请来帮工的,平日里负责一些杂事。
庄子上仅两个院子里住着女眷,一个是裴元惜如今住的院子,一个就是何婶母女的院子。何婶管着庄子上下所有人的嚼用,是程禹较为信任的人。
豆子已经全部挑好,菜也晒完了。
接下来她们准备做豆腐。今年人多,要磨的豆子也多。比起一担担地往别的院子抬豆子,还不如把石磨搬到这里。
这事得男人做,还得是力气大的男人。
李婶站在院子外面一看,指着几个人点了点,“你们,过来。”
被点到的胡子大汉屁颠颠地跑在最前面,这几天他天天心里火烧火燎。那仙女似的娘们天天在院子里走动,勾得他夜夜梦里死去活来。
一听是抬石磨,立马蔫巴了。可一想到抬石磨要进院子,又像打鸡血似,这下可以近看美人了。
公冶楚也在占名之列,他走在后面看都没看裴元惜一眼。
石磨很沉,几个汉子抬着还是很费劲。胡子大汉呲牙咧嘴,一张脸黑红黑红的。放下磨子的时候直喘气,眼珠子恨不得粘在裴元惜的身上。
李婶瞪他一眼,“看什么看,是你能看的吗?”
胡子大汉嘿嘿一笑,讨好不已,“大姐,我叫贾金宝,以后有事尽管叫我。”
“贾金宝,你这名字有意思。”张婶捂着嘴笑,金宝就金宝,叫什么贾金宝。
贾金宝以为是在夸他,当下来劲,“大姐,我这名字可是我娘花了十个铜钱找先生取的。我命里缺金,所以叫金宝。我父母那可是十里八乡的讲究人,不像有的人叫什么大柱二狗,还有什么狗蛋牛蛋。像我这兄弟因为力气比别人太就叫胡大力,他父母也太不讲究了。”
一番卖弄之言,贬低别人抬高自己实在是有些滑稽。
当裴元惜看到贾金宝对公冶楚说胡兄弟你应该改名时,她瞬间失笑,敢情堂堂大都督给自己弄了这么一个随便的名字。
李婶张婶齐齐捂着嘴笑,贾金宝一脸得意。
裴元惜轻声道:“谢谢几位帮忙,明天下午豆腐就该做好了,保证你们吃过之后都能睡个好觉。”
说这话的时候,她眼尾扫了一下公冶楚。贾金宝以为是在看自己,一下子身子软了半边。心道我滴个乖乖,世上竟然这般千娇百媚的娘们。
张婶忙接话,“这话没错,豆腐咋做都好吃,你们可要多吃一点。”
贾金宝还沉浸在裴元惜动人的声音里,傻子似的拼命点头。回到地头的时候还在傻笑,拉着公冶楚不停炫耀。
公冶楚眼皮子不动,任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贾金宝也不在意,这位胡兄弟是他们快到石佛镇遇上的。一听口音是老乡,又得知对方盘缠花光了正在寻活干,他当下就把人介绍给自己老大。
他老大当年带着他们兄弟几个原想着找个山头安营扎寨,谁知接连好些个寨子被人灭了,吓得他们不敢上山。
前些年老大投靠一个员外,他们替那员外守庄子看铺子镇场子。一个月前,员外说要给他们划一个好前程,于是他们便来到石镇。
他们一行十来个人,最后留在庄子上的就他和胡兄弟,其他人被安排到别的地方。听别人说能留下来的日后前程最大,将来说不定都能光宗耀祖。
他不懂什么大道理,这辈子就想出人头地。男人要是有钱有权了,那便是花不完的银子,睡不完的美人。
“胡兄弟,你听到了吧。那娘们的话肯定是说给我听的,指不定是看我力气大瞧上我了。明天我一定多吃,那可是她小手亲手磨出来的豆腐。那小媚眼抛得,我差点当场出丑…嘿嘿…”
话一刚落音便感觉有些冷,不由一个寒战。
“热乎乎的豆腐,现在就想吃。”那娘们的脸比豆腐还嫩,他感觉自己口水都流下来了。
这下似乎更冷了。
院子里李婶张婶也在议论男人,她们如今在裴元惜面前说话是越发的放得开。也不知怎么的,嘴里的话突然变了味。
“我瞧着刚才几个后生,一个个力气真大…”李婶说得意味深长。
张婶嗔恼着打她一下,“胡吣什么呢,姑娘还在呢。”
“怕什么,咱们女人迟早都有那么一天。姑娘你也别害臊,以后你就知道了。这嫁汉吃饭,熄了灯也得吃饱。早些年我家男人还行,近几年天天喊累。”李婶一脸遗憾,眼神往院子外面看。
张婶红着脸,“怎么?你还想换男人?”
李婶撇嘴,“那哪能,我也就想想。以前我就图他长得白净,比村里好多的后生都生得秀气。要是现在让我选,我宁愿选那些黑脸的个大的力气大的。力气大能干活不少我一口饭吃,夜里也有力气…”
裴元惜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心道黑脸和力气大可不代表那方面就行,脸白的长得好看的也未必不行。
张婶看看她,连忙让李婶闭嘴。
“姑娘你可别听她胡咧咧,公子…”她突然捂住嘴,公子岂是她们这样的人敢说的。也是疯了,竟然在姑娘面前说这些。
“你们在说什么?”裴元惜一脸茫然。
张婶大松一口气,“没…没什么。”
李婶还在说,“那个叫贾金宝还行,另一个叫什么胡大力的我看更行…”
“别说了。”张婶用手肘捅她,她这才醒悟过来。
好在她们见裴元惜完全没听懂的样子,赶紧扯说别的事把这事给岔过去。裴元惜假装伸腰的时候看向地头那边,暗忖着不知道公冶楚有没有听懂她的话。
她看向那一排泡着豆子的木桶,敛着眸遮住眼底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