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紫禁城灯火阑珊,天幕上疏星闪烁,薄云朦胧,半掩着一弯寒月。不知何处的寺庙里,间或传来一两声悠远深沉的梵钟,更是平添了京城的幽邃与神秘。
东暖阁中还亮着灯,万历皇帝面沉似水的坐在囤背龙椅上,依然没有更衣就寝的意思。他失眠已经有些日子了,追溯起来,从沈默离京那天起,皇帝就开始寝食不安。每日里做什么都心不在焉,一门心思的等待张鲸的消息,谁知等来等去,竟等到了船队失踪,杳无音讯的奏报。
万历希望这是张鲸他们成功了,但没有收到得手的密报前,他心里的石头就不能落地。然而左等右等,两个月过去了,依然不见音讯。
派出的船只,已经将整条航线,甚至朝鲜、〖日〗本海域都搜遍了,却依然不见船队的踪影,最后是天津卫的官兵,在海边捞起了一大片彩雕木头,经船厂的工匠辨认,乃是沈太傅座驾楼台飞檐的一部分。
这似乎能够说明,船队在海上出事了,但〖中〗国人习惯的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当年没有找到建文帝的尸骨,让永乐皇帝一辈子不安生……………,万历算是体会到他老祖宗的纠结了。
其实到了现在这当口,万历已然相信沈默葬身海底了,看来是天父帮着自己收了这个妖孽。但是群臣不肯相信,他们说搜索的范围太小,要朝廷派船,去〖日〗本,去吕宋,甚至去欧罗巴仔细寻访。这是要重演郑和下西洋么?万历嘴角挂起一丝嘲讽的笑,他认为这是那些狗奴才,不能接受主子的身故,惶惶如丧家之犬,在自欺欺人罢了。
对于一代权臣落得这样的结局,万历深感痛快之余,有总感到不〖真〗实……………,这座从孩提时代,就压在自己头顶的大山,倾倒地实在太快,太脆了,就好像那些让自己喘不过气来的强大,只是一场海市蜃楼似的。
无论如何,噩梦结束了,东方lù出鱼肚白,天亮了……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第二天是例朝的日子,一夜未眠,但万历皇帝依旧精神抖擞,早早便穿戴好毅冕章服,坐玉辇来到中极殿。前两年皇帝不愿上朝,那是不想当聋子的耳朵摆设。现在一朝翻身得解放,自然憋着一口气,要向天下人证明,没有沈默自己一样可以治理好这个国家!不,一定会治理的更好!
寅时三刻,例朝时间到了,随着三声鞭响,众官员迅速序班完毕,在御阶下跪拜、山呼万岁,万历皇帝高高踮坐着,眼前所有人都是那样的渺小,他终于感受到,自己就是这座金鉴殿的主人!是九州万方兆亿子民的主人!
待皇帝命起身,司仪太监高唱道:“有事早奏,无事退朝”按奏事系列,当娄内阁当先,然后吏户礼兵刑工都察院大理寺等衙门依次排之。于是众大臣的目光,都望向新任的内阁首辅张四维。
张大学士可谓春风得意,虽然之间经过一点小bō折,但还是顺利登上了首辅的宝座。沈默去后,按例应当由他递补,但几个部院大臣联名上书,说张江陵服阕在即,要求朝廷起复张居正回京。虽然没说让他回京干什么,但谁都明白,这是给张四维找乐子呢。
受够了大臣的独裁,万历是很愿意给张四维找个势均力敌的伴当,便下旨起复张居正。那厢间,张居正早就迫不及待了,然而官场上讲的是个体面,哪有皇帝一叫就回的,岂不显得太猴急了?于是按例上书谢恩婉拒,然后皇帝再起复,他再婉拒,只要皇帝第三次下旨,他就可以从了。
谁知左等右等,却等不到皇帝的第三道圣旨,已经在家乡喝了官绅们的线行酒,准备风风光光回京上任的张居正,就这么成了笑柄张居正郁闷的吐血。辗转多日他才打听到,原来是那yīnhún不散的废辽案,又被人旧事重提了。
所谓的“废辽案”在万历六年的时候便捅了出来,但被沈默冷处理之后,人们也就渐渐淡忘。这一次,最先翻起这旧账的,却不是那辽王侧妃,也不是朝中官员,而是已故刑部shì郎洪朝选的儿子洪竞,他上书弹劾原副都御史劳堪秉承张居正之意,于隆庆年间将秉公调查辽王案的乃父下狱逼死。
奏疏字字泣血,要求惩办冤案的制造者,引起不小的震动,然而万历许是念及居正昔日启méng之恩,没有下令严查,只是将已经改任四11巡抚的劳堪罢官了事。然而冷不防却跳出来一个云南道御史羊可立,弹劾“大学士张居正隐占废辽府第田土,!
还是废辽案,但是攻击角度变了,严重xìng也提高了数倍。万历终于下旨,让法司审阅当时的卷宗,看看是否有不实之处。
见皇帝的态度有所松动,怀恨多年的辽王亲属也开始发动了。那位不屈不挠的次妃王氏,挣了半天也没有复国,便在京城住下了,这会儿倒是方便,很快缮本上奏,要求调查“大jiān巨恶张居正,设计陷害亲王、强占王坟、霸占产业、侵夺皇室的罪恶。这个奏本,是要全面地翻废辽案。里面还特别提到了一句,即:辽王家财“金宝万计,悉入居正府。,这位辽王侧妃复仇的勇气确实可嘉。她的奏疏,也处处打到了要害处。因为自身的经历,万历皇帝特别重视皇室的权威,对任何欺凌朱家的事情,都深恶痛绝。再就是,还有个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只要提到钱,万历眼睛就会放光。
这个泥瓦匠的外孙,对金银之物有着不可理喻的爱好,所以一听辽王妃这样说,心里便涌起无穷的贪念,把那点可怜的师生之谊,冲得干干净净。便把留中的奏章送到内阁,张四维自然不会客气,他“深体上意”票拟“交法司严查”而已经拟好了的,起复张居正的圣旨,自然被无限期留中了……
一系列组合拳,打得张居正直接没了咒念,要说没人在里头捣鬼,三岁孩子都不信。但他已经在野多年,又能奈昔日的“伴食中书”如何,只能愤然写信给蒲州张相公,愿他辅佐圣天子亿万年……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把昔日的两座大山压在身下,张四维却依然十分冷静,知道还没到一览众山小的时候,得再接再厉板上钉钉才行。在百官的注视下,他出列奏道:“启奏陛下,距离沈太傅失踪海上,已经三个月了,虽然我们都抱着万一,希望奇迹出现,但其实谁都知道,奇迹不可能出现了。其实天下百姓早已在sī下祭奠沈太傅了,朝廷却迟迟没有明诏未免让朝野上下众说纷纭,为了正人心、靖浮言,更为了让沈太傅早日安息。微臣提议,朝廷应当正是下达仆告,隆重治理丧事,并厚恤沈氏家属……”这是两人丰先商量好的,万历自然没有异议待张四维奏完,便道:“诸位爱卿意下如何?、“臣认为不妥”大学士陆树声出班奏道:“微臣听说大海无边无际,时常有船队被风吹倒大洋深处,一年半载又转回的。这种事情不在少数。万一丧礼也办了,谧号也给了太傅大人的船却又回来了,到时候朝廷岂不成了笑柄?、,陆树声的话,引起众人的一片赞同,几位大学士,还有部院大臣也纷纷表态,说此事不可如此草率在确认生死之前,朝廷还是应该尽力寻找,不应过早下结论。
“大海莽莽无涯多少人一去不返。”也有人反对道:“难道朝廷也学村fù愚夫,作那苦等的望夫石?再说已经找到了船的残骸这已经是很有力的证据了。”
“只是一块飞檐,连甲板都不是。、,更多的人大摇其头道:“只能说明遇到风浪被刮掉了,却不能说明船毁人亡!”
官员们便争论起来,但反对现在就下结论的要占大多数,而且四品以上的大臣,更是一边倒的反对。
这种情形让万历脸sè很不好看,他瞥一眼同样脸sè难看的张四维,闷声道:“说得都有道理,现在就下结论确实有些早,但要是永远没有消息,难道就永远这么吊着?总要定个时限吧。”
于是大臣们开始引经据典,有的从《周礼》上找依据,有的从《皇明祖训》上搬教条,还有的更是从一些只闻其名、未见其文的古书上翻典故,一个个口若悬河,如数家珍,你要是没个古人撑腰,都不好意思开口。
万历皇帝也算是看了不少书,但比起朝堂上的冠带之臣来,还是根本没有插嘴的地方,结果早朝下来,生了一肚子闷气,也没讨论出个结果来。
下了朝,他让人把张四维叫到东暖阁,劈头盖脸的痛耳道:“你不是说,官员都是见风使舵,谁还会为个死了的沈默,得罪皇帝?结果怎样,大有人在!”
“宴上息怒”张四维缓缓道:“臣也没料到,竟然还有那么多人痴心不改,依然眷恋着沈阁老。”“哼”万历不屑的哼一声道:“朕看他们还没睡醒,得让他们清醒清醒了了!”“皇上所言甚是。”张四维沉声道:“要想开创一番新气象,第一件事情是使朝廷摆脱沈默的影响。那沈江南的躯体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他的影子仍然笼罩着这个朝廷。朝中的文武百官,无不出自他的荐拔,因此这些人,都心存侥幸,指望着他还能再回来。怀着这种想法的人,如何还能尽忠皇上,恪尽职守?好在天助皇上,明年便是京察之年,正好借此机会,将朝臣梳理一遍。”说着压低声音道:“皇上不妨现在就下一份《戒谕群臣疏》,敲打大臣一番,大部分人就会知道敬畏了。”
“京察”万历闻言惊喜道:“好主意!四品以上由朕定去留,这次非把他的同党都撵回家去!”说着摩拳擦掌道:“你回去后,代朕起草那个《戒谕群臣疏》,然后明发邸报!给那些不开眼的家伙醒醒神!”说完他一拍桌子道:“还有鼻些个地方上的督抚,军队的总兵,大都是出自沈默帐下,朕不放心,都得换换!”
“这个不能操之过急。”张四维道:“朝廷和地方、军队同时换血,可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混乱。那些督抚、还有总兵,确实都曾是沈默麾下,但现在他人不在了,他们群龙无首,没有那个作乱的胆子。
还是徐徐图之,待朝中稳定了,再将地方上的督抚或调或谪,慢慢发落。”顿一下道:“就连朝中的大臣,也不当一次贬谪太多,否则朝中无人可用,到时候就麻烦了。”
“三条tuǐ的蛤蟆不好找,两条tuǐ的汉子满街跑,朕还怕没人当官?”万历不屑道。
“人当然有的人,可人才难求”张四维轻声道:“沈默这些年,是用了不少sī人,也用了很多人才,这些人可以为皇上所用的话,还是要尽量争取的……”
“朕知道”万历挥挥手道:“方才不过是一时气话,到时候自然要斟酌去留。”“皇上英明。”张四维道、
“除了人事上的调整之外,还应该有政策上的变动。”万历却意犹未尽道。
“皇上有何高见?”张四维问道。
“以朕看来,沈默当国,看似四海升平,人人称颂。”万历沉声道:“但实际上,他是拿朕和朝廷的利益卖好臣下,自然能讨得众人的欢心了。”“他敢把朕的银子拿去给百官发福利,真是耸人听闻!”万历提起来就一肚子气道:“还有他设立的那些冗官,乱给的那些恩赏,资助的那些书院,瞎搞的什么免税朝廷的钱不是他的钱,他当然不心疼,可朕心疼!”
“…”张四维这个汗啊,连忙劝谏道:“皇上说的对,但这些定规还是不动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