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加急之下,山东巡按御史和漕督衙门山东分司的奏报,于隔一日的清晨便传到了北京城;而锦衣卫的密保,更是在前一晚便直呈大内,交给已经在宫门口守了一整天的乾清宫太监冯保,准备直接送递御前,既不按例由东厂转呈,也不交给司礼监。
这意味什么?孟冲和滕祥焉有不知?事实上三天前,沈阁老闯宫告了他们的御状”然后冯保将圣谕越过他俩,直接下给了镇抚司,两人就知道大事不妙。嗯要故技重施”去找软耳根的隆庆请求原谅。然而这一屡试不爽的绝招,今次竟然不灵光了,冯保客气的告诉他们”七日后就是杜太后忌辰,万岁爷要沐浴焚香、斋酸七日。七日内,不管内臣外臣,有什么泼天大事”是谁也不见的。
任凭两人软硬兼施、百般求告,冯保都是一脸的爱莫能助,绝不肯为两人出一点力。
两人当时气呼呼的回去了”虽然嘴硬说:,冯保这贱人拿着鸡毛当令箭,真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可没了皇帝的靠山”内阁那位也只送来八字箴言,“坚持到底、就有办法”比个屁都没味儿,预感到自己的命运,两人惶惶不可终日。嗯当初六科廊大闹宫门,他俩都没害怕,这次却真吓坏了。
一听到冯保不在乾清宫伺候,却在午门值房内驻扎,两人就凌乱了,横竖在司礼监如坐针毡,索性也到皇极门值房里猫着。守门的太监心说,这多新鲜啊,宫里三大公公,竟然跑来抢我们的活了。当然这只是句玩笑话,其实他们都能看出来,宫里有大事要发生了……,事情确实不小滕祥和孟冲竟然在皇极门的城门洞内把怀揣着镇抚司密报的冯保拦下来,不由分说,将他拉近了值〖房〗中,求他给看看密报的内容。
“火漆封着呢。”冯保一脸为难道:“咱家哪敢打开?”其实太监们私拆奏章密件司空见惯”当然这也跟皇帝素来不防着他们有关。
冯保高低不给看,两人只好退而求其次”请他稍稍拖延片刻,等着内阁转送的外臣奏报到了,再一起递上去。
“那可不行。”冯保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这可是十万火急”得马上给皇上送去咱可担待不起!”
“你不是说,皇上闭关中”天塌下来也不见人吗!”滕冲冷冷插一句。
“对呀……”冯保见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老脸一红道:“但皇上临闭关前,特意吩咐过,这份东西一送来,就立即递进去。”,“行了,别找理由了!”,孟冲不耐烦道:“咱都是潜邸出来的”牙咬舌头几十年谁还不知道谁?说吧,这个忙你帮不帮?”
滕祥也压着火气道:“兄弟,你可拎清了,这次要是闹大了,倒霉的不光我俩,还有东厂,甚至二十四衙门全要遭殃!都这时候了,咱们不能窝里斗起来,让那些大臣再趁机捅刀子!”,听了这话”冯保面现一丝动摇,但很快就复原道:“今天滕公公说话咋怪怪的咱一句也听不懂。”说着使劲抽出被攥着的胳膊,一抱辜道:“咱家先去交差了,回头再与二位公公赔罪。”
“好你个姓冯的!真他妈的翻脸比翻书还快!”,孟冲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道:“别以为人家都是睁眼瞎,你和那姓陈的老东西勾勾搭搭,咱们知道的一清二楚!”
“孟公公是昏了头吧”,冯保心中杀意凛然,但脸上却笑意更盛道:“陈公公是大内总管,我们所有人的老祖宗我有事情不找他请示,难道只有找你孟公公才不算勾搭?”
“你……”,论起斗嘴十个孟冲绑一起”也不是冯保的对手,一下就无言以对,腮帮子直鼓。
“别仗着多读了两本书,就在这儿卖弄嘴皮子。”滕祥同仇敌忾道:“咱也是上过内书堂的,知道人家圣人说,君以此兴,必以此亡”,你俩今天把我俩坑死了”明天就有人把你也坑死!”
冯保没法反驳,便推门要出去。却发现门口站了四个高大的御马监勇士”把去路挡得严严实实”根本不容他迈出脚步。
冯保脸色发白,也不只是心惊还是气愤”回头指着两人,手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兄弟在这儿,就和咱们吃一晚上酒。”,滕祥和孟冲却态度大变,下一刻竟给他跪下道:“明早就放你去!看在多年兄弟的份上”就算帮我们这回吧……”,“是啊,反正皇上也不会知道!”这次他俩打听清楚了,皇帝确实是在闭关”只是真正的原因,不足为外人道哉罢了。
“你俩就作死吧!”,冯保跺跺脚,扭腰坐在那里。有道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他毕竟不是一无所有的小马仔,而是除了司礼监诸挡外的第一人,做事情要考虑在阉寺中的影响。这两人都给跪下了,自己要是还不顾念多年的香火情,必然会让那些大小太监齿寒。
相反,要是自己撑着被陈宏责骂,帮他们这个小忙,那冯公公仗义仁*的美名,便会传遍大内。至于皇上那里,即便是日后知道了,也只会骂他胆小如鼠、感情用事,这在隆庆那里,可不是什么坏话……见他没出现过激反应,两人都暗暗松了口气,要是他不管不顾硬要出去,他们还真拿他没办法。赶紧一边好话说尽陪着冯保吃酒”一边通知外面,赶紧利用这得来不易的一夜时间,拿出个对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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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文渊阁例行早会。
在边上伺候的书吏们,发现几位大学士”仿佛打了通宵马吊一般,都顶着通红的双眼,坐在那里哈欠连连,形容困倦,还面色阴沉、被爆了菊似的。只有陈阁老神清气爽的坐在那里,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看来肯定是陈阁老大杀四方,元翁和另两位大败亏输,书吏们瞎琢磨道。
会议在诡异的气氛中进行,所有人都心不在焉”每次有脚步声响起,会议都会莫名中断,直到发现不是要等得人时,才会前言不搭后语的继续。
,到底何人,能让阁老们魂牵梦萦若斯?真是天大的面子。,书吏们猜测了没多会儿,〖答〗案便出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有卫兵发问道:“来者何人?”
“通政司!十级加急!”,回答声令所有人凛然”这是通政司驿报的最高级别,飞火驿递、直达内阁,只有在外战、内乱、剧变、大灾等寥寥数种情况下方可动用!
听到这一声”几位一直神色不宁的阁老,反而平静下来,神色镇定的坐在那里,看着一个满身大汗的信使出现在门口,手中高举一封沾着红翎的信件!
“呈上来。”徐阶沉声道。
便有书吏上前,验过了漆封骑缝,确认信件完好无恙后,便在上面画押签收,才接过来送到首辅面前。
徐阶拿起银质的启封刀,将信封打开,拿出里面的信瓤,戴上老huā镜翻阅起来。只见他的面色渐渐凝重,最后把信纸狠狠拍在桌子上,气急败坏道:“真是丧心病狂!”,“老师息怒”,张居正站起身,走到徐阶案前叉手道:“不知发生了何事?”,徐阶指指那信纸”示意他自己看。
张居正便拿起来,快速浏览一遍,也面色大变道:“耸人听闻”耸人听闻!”又递给了次辅李春芳。
李春芳额头见汗,强自镇定接过来”一看之下,面色煞鼻,颤声道:“不可能吧……”
陈以勤冷眼看着这三人,心说都堪称名角儿,看不出是真的还是在演戏。不过他也好奇的紧,便起身拿过那奏报看了看”不由也变了脸色,恨声道:“好!好!好!倒要看怎么收场!”
他这话听着刺耳,但这时没人有心思计较”徐阶沉声道:,“这件事宫里宫外都牵扯在内,我要立即进宫禀报皇上!”
“师相容禀!”张居正出声道:“都察院与东厂水火不容”此事乃尽人皆知,怎可能在山东联合起来,审问胡宗宪?此事着实匪夷所思!学生难以置信,窃以为还是再行确认后,再禀报不迟。”
“这种事如何瞒?锦衣卫可比我们的耳目灵多了!”徐阶摇头道。
“就是有锦衣卫掺和,学生才对此事存疑。”张居正道:“众所周知,他们与东厂姐梧日久,据说皇上被几个近侍说动,要仿效正德朝,把锦衣卫变成东厂的下属”而锦衣卫的头头脑脑,当然不愿意再认太监当干爹,所以他们有充分的理由,借机陷害东厂,以摆脱被吞并命运!”他没发现,自己的两眼中”已经恨意森然了:“所以他们很有可能,以为其脱罪为条件,诱使凌云翼和胡言清两个,和他们串通一气,颠倒黑白!”
“你又怎么知道,什么是黑,什么是白?”徐阶没好气道。事态逐渐失去控制,他是一肚子的邪火无处发泄。
“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要查明白。”张居正侃侃道:“师相,至少要把这个道理向皇上说明”千万不能让圣上被片面之词蒙蔽了!”,说着抱拳道:“学生愿意替老师走一趟!”,“”,”徐阶盯着他看了片刻,无力的挥了挥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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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着那份奏报”张居正面沉似水的走出会极门。风很大”天很冷,虽然头上戴着毛皮暖耳冬帽,身上穿着黑色招皮大氅,脚上踏着厚底羊绒暖靴,但他却感到彻骨的寒冷。
但他心智无比坚定,虽满心的忧惧惶恐”表现出来的,却是堪比万载寒冰的镇定冷静迈着沉稳的步子,来到会极门前,他掏出自己的腰牌。虽然内阁大臣都可以〖自〗由出入午门,但能直入皇极门的,却只有徐阶、沈默和他而已,身为次辅的李春芳和同为帝师的陈以勤都不行这是皇帝的最高信任。
守门官兵让开去路,他便看到冯保表情怪异的站在那里。
“公公这是去哪里?”,待冯保向自己行礼后张居正一叉手算是还礼道。
“咱家来等镇抚司的奏报。”冯保答道。
“等到了吗?”,“嗯。”冯保道:“正要送进去,就看您来了。”
“那正好,我也要送奏报给皇上。”,张居正道:“咱们同去吧。”
“这些天,皇上是不见外臣的。”,冯保有些为难道。
“咱们边走边说……”张居正侧伸手,示意冯保跟他离开皇极门。
两人便往皇极殿方向走去,待到四下没人了,冯保才小声道:“太岳兄,不是小弟骗你,皇上现在确实不会见人。”
“我不信”,”张居正目视前方淡淡道:“陛下真在斋蘸。”,“确实不是斋蘸……”,”冯保也不瞒着他道:“但我除非不要脑袋,不敢说一个字。”说着赶忙解释道:“这是皇上的私事”您就别问了。”
“好吧。”张居正点点头道:“那我这份,就请公公转交。”,“是。”冯保便接过来道:“您放心吧,一定送到。”
“还有两句话”张居正也不看他,望着前方道:“却是说给公公的。”
“请讲。”冯保微微点头道。
“这次不管结果怎样,滕祥都要下台了。”张居正淡淡道:“皇上虽然宽厚仁爱,但不能忍受不忠滕祥竟敢与外臣勾搭,纵使帝心似海,也容不得他。”
冯保还是点头”但幅度大了不少。
“面公公你,则必然接任他的差事。”张居正又道。
“这种事儿哪儿说得准。”冯保假谦虚道。
“准。”张居正斩钉截铁道:“现在除了陈宏之外,你最让皇上放心。东厂提督向由首席秉笔兼任,就是为了制衡掌印太监所以非你莫属。”
“那就托您吉言。”冯保得使劲,才能避免一张脸笑成菊huā。
“现在我请问公公”张居正沉声道:“你是想要个独立完整的东厂,还是被锦衣卫压在下面,残破不堪的东厂?”
“那还用说。”冯保道。
“公公是聪明人自然清楚自个的立场。”张居正道。
“我晓得了。”冯保点点头道。其实不用张居正提醒,他心里也难免有些物伤其类,总觉着陈老祖宗做得过火了些,东厂再不肖,毕竟是内廷的爪牙所在,怎能任由锦衣卫的人肆意戕害?
毕竟他的目地是坐上司礼监首席秉笔兼东厂提督的宝座,把东厂搞残了,并不符合他的利益。反正这次之后滕祥和孟冲肯定要滚蛋的。若那外廷的禀报是另一种说法,想必可以多少抵消镇抚司这边一些自己再看看有没有办法”在拿掉滕祥的前提下,保全下东厂的实力。这样自己将来”才不至于沦为光杆司令……,还没当上厂督呢”他就先进入角色了。
感激的朝张居正笑笑,冯保道:“那该如何奏对,还请太岳兄教我?”,“不难。”张居正便将要点,言简意炫的讲与冯保,最后强调道:“关口是,不能让锦衣卫负责此案,将其交给刑部,才能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事关内廷……”,”冯保为难道:“外臣不便审理吧。”
“要的就是这个不便。”,张居正悠悠道:“大不了让慎刑司和刑部一同审理,本来就是内外廷牵扯在一个案子里,让内外廷共同审理,是最合情合理的!”
“我晓得了。”说话间,两人进了乾清宫”冯保安排他在值〖房〗中吃茶等候,自己则匆匆去西暖阁内禀报。
屋里伺候的小火者,出去给张居正张罗茶点,值〖房〗中只剩下他一个。厚厚的门帘,隔绝了外界的声音,偶尔噼啪的木炭烧裂声,更显得安静无比。
张居正静静的坐在那里,心里却百感纷杂,念头无数。但绝对没有“悔不当初,、,自艾自怨,之类的多余情绪。有些事情,做了便是做了”只是因为实力不济、运气不佳,而导致失败罢了……现在要做的,是全力应付眼前的局面,看看有没有败中求和、甚至反败为胜的机会。
无病呻吟,那是胜利者的特权,自己没那个资格,更没那个必要。更何况”自己也不是必死之局”究竟谁能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关键是要突出各种矛盾,把这池子水彻底搅浑了,水越浑、局面越乱,就没有人能控制得住。而当场面失控时,一切皆有可能,就看谁的心黑手快脸皮厚了。
,你别高兴太早,我是不会输的”张居正紧紧攥拳,暗暗给自己打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