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清送完望月,便按照望月给的联络方式,去寻江岩。他虽然已经从望月这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云门仍需要江岩给个交代。比如,问一问,江岩打算以后怎么办,是什么想法。
江岩早已得到望月的传书,知道杨清来了。白道那边,与魔教谈崩。因碧落谷谷主已死,现在虽不至于与魔教全面开战,但追拿叛徒江岩的命令,却也没有撤。江岩做惯了恭谨温顺的云门弟子,有朝一日,被昔日同伴追杀,心中滋味可以想象。且他并不敢与昔日相熟之人碰面,现在的局面,碰了面,是他该杀了对方,还是对方该对他痛下杀手呢?
江岩不想双方为难。
他在泰山脚下徘徊,他不知道是要上山的好,还是等云门中人下山的好。
他手染鲜血,已经手刃数不清的白道弟子。若非望月鼓励,他实在没脸见门中长辈。
就在这个时候,杨清与他联络,让他过去见一面。
杨清此时尚在西南魔教的地盘,传书于泰山下彷徨彳亍的弟子,解救了江岩一颗不知如何安放的心。江岩大大松口气,飞速回书,与杨师叔约好了碰面的地方。他实在不想看到昔日长辈或训斥、或痛疾、或厌恶的眼神,也许面对脾性最好、很少生气的杨师叔,他会轻松一些。
表里山河,杨清与江岩,在安邑相见。
寻常的小镇,野间草木茂盛,杜鹃声啼,百姓弯身在农田间劳作,远远望去,绿意与亮白交映,一派葱茏,欣欣向荣。江岩来到郊外,看到白衣青年在田埂间,负手相望。旁有三两农夫与他说话,听不到青年的声音,却看得到农夫面上的轻快神情,还有传出好远的嘹亮笑声。
该是很容易博得人好感的青年。
他立在交错的田野间,身形挺秀颀长,白衣若云若水。玉冠博带,清清明明。
恍一瞬间,江岩目光怔忡,好像回到了半年前,一年前,五年前……很多年前。
回到第一次见到杨师叔的时候。
江岩五岁大的时候,到了习武的年龄。他是被师父带上山的,然师父才教了他半年武功,就逝世了。年幼的孩童,也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坐在灵堂里,看着来往的大人,觉得自己很孤独。听人说以后没人教自己武功了,又很茫然。他也才刚刚开蒙,师父就不在了。
灵堂里憋闷的气氛不适合小孩子。
江岩离开了那里,在山中乱转,想寻到清净的地方,好好想心事。一派五岁孩子,就已经有了自己的心事。
哪里都是人,江岩逃离那些。他在祠堂后方的一个院子里,看到这里很安静,青竹翠翠,黄花葳蕤。前面灵堂的声音远了些,寻了一处台子的台阶,小江岩捧腮而坐。坐下后,才看到身旁青竹边,靠坐着一少年。因他在竹子深处,白衣只露出了一角,那时候江岩个子小,并没有看到。过来时,才惊疑发现这里已经有了人。
小孩子恭敬站好,看对方面容秀丽,从未见过。心中紧张,乖乖叫一声,“师兄!”
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叫“师兄”总不会错的。虽然并没有见过这位“师兄”。
少年回头,看了孩童一眼。江岩仰着头,被他青山秀水般灵逸的气质所惊。一瞬涌起无限自卑,觉那是神仙中人。
少年不应他“师兄”,只伸出手,递给他一把蚕豆。
陌生少年无声的关怀,让江岩感动,热泪盈眶。
他坐在台阶上,抓着蚕豆吃,与这位少年“师兄”,说了一下午的烦恼。说师父为什么不见了,说以后自己练武怎么办,说不喜欢大家看着他的那种同情眼神……陌生师兄身上有种让人很安定、很想诉说的气场,小孩子一股脑地说了自己的烦恼,才不好意思地埋下头、红了脸。
也不知道江岩是哪句话触动了那陌生少年,等他师父头七过了后,掌门就带他见了以后教他武功的长老。江岩被掌门领过去,在习武堂前,看到那少年,才恍然惊悚,才初初得知,原来这位,就是长老中最年少的小师叔,柃木长老,杨清。
之后十年之久,江岩的武功,都是杨清教的。
江岩刚跟着杨清习武,屡屡出错。虽杨清不说他什么,还是细细教授,江岩自己却很不好意思。杨清好多话,他都听不太懂……看着师叔的眉眼,江岩屡屡怀疑自己是不是笨蛋。练了几日后,江岩自卑问杨清,“师叔,我是不是不适合习武啊?我觉得我练武时间太早了……”
他听说,其实孩童骨骼没定型,习武并不应该太早。
杨清说,“也不一定啊。我也是四五岁时就开始习的武。现在不也好好的,没事吗?”
江岩眼睛亮了,“那我也要向师叔你学习!师叔你现在武功这么好,定是因为你幼时努力的缘故。你那时,肯定很刻苦用功,把所有时间都花在练武上吧?要不师叔你给我定一个时间,师叔你以前怎么做,我现在也怎么做!”
他的杨师叔笑了笑,“……那只是原因之一。主要是我天赋好。”
江岩:“……”
初初见识杨师叔的说话方式,江岩有些呆了。
现在想来,那时候,都是他很快活的日子。
他那么喜欢云门,那么喜欢杨师叔,那么想要做点什么,回报门派的养育之恩,回报杨师叔的指点之恩……江岩站在田间,看着那与农夫说话的青年,蓦然觉得,也许见杨师叔,并不是好主意。
他见到杨师叔这般光风霁月一样的人物,越发觉得自己的卑微。
以前的愿望,此时已经成为奢望。江岩想,他再也回不去了,再也不能成为杨师叔那样的人了。
他满手鲜血,他与魔教弟子同流合污,他明知道水堂主救人的方式不对,却还不阻拦……如果是杨师叔,必然不会像他这样。
江岩想要落荒而逃时,杨清回了身,看向他。
在青年平和清淡的目光下,江岩如同被定在原地,满面涨红,狼狈无比。他难堪地低头,看到自己黑衫一角上的血迹,顿时觉得针扎一样,不安至极。他心中恼自己的粗心,来见杨师叔,怎么能穿这种明显是魔教风格的衣服呢,怎么能还提着剑呢,怎么能不处理好身上的血迹呢。现在都被杨师叔看到了,他该对自己多失望。
杨清与农夫说了几句话,那几人看了这边涨红脸的少年,友好地笑一笑,摇头走了。杨清就立在原处,负手看着江岩。
他也不说什么,也不走上前,就这么淡淡看着。
江岩挣扎在走过去和逃出去之间,再次抬头,碰上杨清的目标,心中一顿。
他想:杨师叔为什么不过来,直接训斥我?
又想:杨师叔是不是并不想见我?只是碍于情面,必须要从我这里给云门一个交代?
他心中杂念丛生,然又忽然劈开一道路,想到:不,杨师叔是等我的选择。等我走过去,或者逃出去。
江岩定了定神,才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慢慢地走过去。越往前走,越是步履沉重。等到了杨清身边,江岩觉得自己恍若古稀老人般,泪意已经到了眼前。他噗通跪下,手中剑落,低低叫一声,“师叔。”
他听到一声叹气。
杨清伸手,抚上他发顶,温温道,“我已经知道了。造化弄人,不是你的错。你不必心理负担太重。”
江岩咬牙。
听杨清继续道,“你是好孩子,是被碧落谷逼到这一步的。碍于礼法,云门无法替你洗清冤屈……况且,你也没什么冤的。日后,你便留在魔教。你看好么?”
江岩抬头,唇色苍白,颤了颤,逆着黄昏沉沉的光,问,“……门派果然不要我了吗?”
杨清低着眼,轻声,“你不知道原因吗?”
江岩身子僵硬,绷着面孔,忍着万千即将崩溃的情绪,忍着眼中那眶热泪。听杨清说,“不必伤心。人生本就如此,正邪之分的界限,本也很难说清。即使呆在魔教,你若能守得住心,就一切无妨。其中际遇,谁又说得清呢?”
杨清声音温凉,悠悠然然,又不怪罪江岩,还不劝说江岩。他这般态度,无疑让少年心中好受了些。
江岩咬了咬牙,再次看杨师叔,“师叔,即使我呆在魔教,我也心向云门的!如果云门有需要,我随时、随时……我也可以像姚师叔那样……”
看到杨清皱了皱眉,江岩心中有些无措,收了声。
杨清看着他,淡声,“你不要学她。守心不是那样守的。”
江岩微愣。
听青年说,“轻而易举毁掉别人的人生,哪有不用承担后果的好事。道义和情感的挣扎,哪是一般人选择的了的。你不必学她,坚守本心极好。在魔教好好呆着吧,那里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让你避之唯恐不及。”
江岩怔怔然,点了点头。本能觉得杨师叔似乎并不喜欢姚师叔。不过他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