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刚刚才杀了人,心中竟无比宁定,在房间里,简单收拾处理后,他又睡了一觉。
再次醒来时,外面的天色还一团漆黑。长夜未尽的时候,天上的启明星正一闪一闪。
此时许多准备参加科考的生员犹在睡梦中。
可是周清已然精神十足。
今天的乡试,将是他打下安身立命的根基,做“举人老爷”的关键一步。
世间大多数人苦苦追求的出人头地,到这一步,算是可以实现了。
虽然这次考试,关乎周清的“前程”,可他心里异常平静。他练武睡觉之余,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脑海里那些经典八股文章的架构立意手法都在他强大的记忆力和理解力下,拆解得七七八八。
读书最重要的是天赋,科举八股,尤其如此。
他又不是要考状元,只是求取举人功名,扎根乡里。
经过半年的准备,若无意外,中举是必然的。
而唯一的意外,他已经亲手解决掉。
这时,黑暗中打坐入定的福松忽然开口:
“师弟,你已经到了‘或跃在渊’的时候了,此行必定‘无咎’。为兄提前祝贺你。”
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这是易经的爻辞,此时福松说出来,很妙。
整个卦分成两节,“或跃在渊”表示一条龙要从深水里跳出来;无咎,则是没有毛病,要出头了。
尤其是“或跃在渊”的“或”字,深得周清之心。这一爻好就好在,操诸在我。
周清杀了张慎后,无论是前进一步,还是原地不动,结果都是好的。因为张慎这宛如毒蛇的家伙一死,即使张家老爷认定是周清干的,可现在张家依旧存在一个无法解决的麻烦。
那就是张慎是张老爷的独子。
张慎一死,张家的家业会由谁来继承呢?那些被打压的旁支,会不会蠢蠢欲动?
吃绝户呵!
这也是林家老爷林泰多年前将产业搬到江州的原因。
当然,张举人依旧有可能,认定是周清杀死张慎后,不计一切代价,来找周清报仇。
可是先前张慎的态度显然是鲜明,周清要么死,要么给张家当狗。
那些山匪,可都是奔着要周清命来的。如今在客栈里的那两个和尚,也是张慎请来阻止周清参加乡试的。
人家刀刃已经架到脖子上。
周清杀了张慎,最差的结果也只会比先前更好。
“无咎”是福松对周清美好的祝福。
只要中了举,张家还能拿周清如何?
一个是绝后的老牌士绅,一个是新兴的少年举人,江州的豪强自然知道该如何选择。
等周清中举回去之后,攻守之势,就易形了。
张家能做的,他也能做。
正所谓,寇可往,我亦可往。
周清平静若水,“师兄,是当‘无咎’了,咱们准备出发。”
…
…
乡试贡院前,周清前面人潮涌动。
他们出发得很早,来的却很晚。福松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些,脸色没有过去那般红润有光泽。
“师兄,多谢了。你没事?”周清回想这一路的凶险,张慎派的人不止两个金刚寺的和尚,参加堵截周清的,还有猛虎帮的好手,以及张家自己的护院……
福松拿出了压箱底的本事,运用罡劲才带着周清走出来。
其中还有另一个关键原因。
那就是张慎的死被他的书童发现了。
一下子,包括金刚寺的和尚在内,都乱了套。
福松和周清由此趁机顺利脱身。
只是福松消耗有点大。
福松淡然一笑:“师弟,不用担心我。只是用力过度了,你快去参加考试。”
“嗯。”
周清见福松确实看起来还好,便放下担心,将佩剑和手弩都放在包裹里,暂时交给福松保管,自己提着装了笔墨砚台身份证明等科考需要的事物,前往考场。
目送周清到了贡院大门前,福松才靠着巷子的墙角,瘫坐在地,大口大口的喘气。
一时间,汗出如浆。
“无量那个天尊,差点累死贫道。”
…
…
周清先去旁边的乡试供给所,领取蜡烛和木炭。旁边坐着监临官,乃是长州下辖横波县的冯县令,为正七品官员。而威远镖局的武镖头居然站在县令旁边,此刻见到周清来领取取暖照明的用品,朝周清眨了眨眼。
周清正好取过木炭和蜡烛,顺势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眼下也不是叙旧的时候。
武镖头自然没过来。
等周清离开后,冯县令:“刚才那位小友,可是武镖头的乡人?”
武镖头于是将路上的事,删繁就简照实说了。
冯县令抚须笑道:“明明几日前才遇到山匪,这位小友看起来倒是从容平静,没有受到惊吓,着实是个有静气的,说不得很快就要京报连登黄甲。”
他也是举人出身,刚做一任知县。只是举人出身,升迁比进士难上许多。好在他用心为官,考功倒是不差,如今有了武镖头送来的山匪首级,冯县令便有机会往上再动一动了。
山匪首级的事既然与周清有关,他听了武镖头述说后,心里油然对这个长相不俗,面容沉静的少年生出好感来。尤其听到,周清是本次乡试副主考陆提学亲自点中的案首后,心中好感更增。
毕竟那陆提学是两榜进士出身,有了乡试副主考的履历后,指不定哪天就再升一级。
横波县附郭长州。
万福客栈正好也在横波县管辖的地盘。
出了人命案子,张家的人打点衙役,来到乡试供给所向正担任监临官的冯县令报案。看了张家人的诉状。
“你们意思是这位姓周的相公是凶手?要本官捉拿他?”
“是。”张家的书童跪在地上道。
冯县令神色冷淡:“可有证据?”
“暂时没……,可是我家公子在长州从没得罪过人,只有那周清不识好歹,心中对我家公子,颇有怨怼。而且同在客栈住着,除了还能有谁?还请大老爷明察。这一点茶水是孝敬大老爷的。”
冯县令看都没看所谓的茶水费,直接冷着脸道:“无凭无据,要本官立案,你们当本官是糊涂官么?”
“我家老爷姓张,乃是江州的举人……”书童不免一慌,自报家门。
冯县令:“本官只知奉公守法四字,你拿不出证据,便是构陷。来人啊,将这人抓到县衙大牢里去,本官怀疑这案子另有隐情。”
出了人命案子,抓周清是不可能的。
人家在乡试考场里,副主考陆提学还是周清道试时的座师。指不定这一科便中了举。
那江州张举人他也听过,就一个独子,如今人没了,张家还能有什么气候?反正不管怎样,先将这书童抓进去。
人命案子,不可能不了结。
他看这书童目光躲闪,说不得就是凶手了。
以仆弑主,这类事在天南不是没发生过。
书童没想到自己来报案,反倒是给自己牵涉进去。而且金刚寺两位大师,突然一下态度冷淡不少,那猛虎帮的人,更是直接动身返回江州。
他本以为花钱报官,能有些用处,谁知这县令居然不收钱。
莫不成,这还是个清官?
他乍然遇上张慎身死之事,本就有些六神无主,现在又遇上这一遭,登时瘫软在地。
后面衙门仵作出动,发现张慎中了两种剧毒,而且案发现场没有打斗痕迹,多半是身边人所为,书童的嫌疑于是更大了。
…
…
周清排队接受搜捡,进入贡院,就看见供奉在中央的几位上古圣人学问家。
上古圣人,做学问,立道德礼法,将人与禽兽区分开来。
他们的塑像,在乡试贡院里,受了不少读书人的参拜。周清敏锐,从塑像身上,觉察到一种至大至刚的气息,在贡院里,无形中构建出一个名为“礼”的事物。
仿佛规矩,人人须得遵守。
考场油然肃穆起来。
考生到齐之后,本次恩科乡试的主考官,天南路的经略安抚使宋河来到,有几位官员陪同,陆提学在其中,与宋河距离很近。
宋河身边还有一个武僧,太阳穴高高鼓起,身上有股令人胆寒的气息。
而宋河出现在一众考生和其他官吏眼前,众人纷纷见礼。
一时间,成为贡院的中心。
掌管一路各州各府的军事,生杀大权在手,宋河无形间有种外露的霸气。这是真正的大人物。
哪怕明显功夫高深的武僧,在宋河旁边亦收敛锋芒,沦为陪衬。
许多考生,不禁生出“大丈夫当如是”的感觉。
这才是做官。
因此对乡试中举的渴望,不由更深。
举人有做官的资格,一旦中举,人生由此得志,与过去再也不同。
此所谓,跃龙门。
对于周清而言,求取功名是势在必得的,但他求功名的根本原因是为了获取更多的资源修行。
追求,终归是不同的。
但眼下的行动,与考生们又何尝不是一致的。
“或跃在渊,无咎。”
他是时候冒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