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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婴觉得自己是被江雪禾赶走的。
她本不愿走,江雪禾看着她,她在师兄的凝视下,又不好说自己改变主意了——那她多掉价。
缇婴便这样郁郁离开。
江雪禾嘱咐她如何如何与他联络,如何如何观察情形。他本想多说两句,那方才还依偎着他要亲要抱的小姑娘,瞬间露出不愉快的神色,转头就走得潇洒。
缇婴口上还要说:“你好啰嗦,我自己知道的,不要烦我!”
于是,江雪禾原本打算将她送出城外,看她到底能否出城的计划,便夭折了。
他寻思着,小师妹这样跳脱骄傲,他要是说想送她,恐怕她不乐意,觉得他瞧不起她。
也罢,他等她消息便是……
她应当不至于不懂事的,离开后一个消息都不给他了吧?
江雪禾却不必这般犹疑,无论如何,缇婴心中是记着他这位师兄的。
缇婴踟蹰几番后,放弃了离开这个打算。
她觊觎师兄很久,师兄优雅美好沉静温柔,她对谁都大胆妄为,对他却总是有几分胆怯,小心翼翼待他,怕惹了他不开心。
缇婴有贼心没贼胆的日子撑了这么久,如今师兄刚刚松口,对她来说,这就像是一个心动许久、看得到得不到的玩具从天而降,正正好跳入了她怀里。
她对江雪禾充满了好奇,在这个关头要她离开,自然绝不可能。
然而既然不打算离开,她能做些什么呢?
有了。
师兄不是说了那么一大堆柳家的诡异之处,还对柳轻眉的态度拿捏不住么?她偷偷帮他查吧。
不过,鉴于不知名的想害她的坏蛋不知藏在哪里,而缇婴又不敢公然让师兄发现她没有离开,思来想去,缇婴用心给自己画了一个变身术,打算蒙混过去。
她变身成了江雪禾的模样——师兄会经常出门的,她变成江雪禾的模样在街上大方走,便不会被人察觉了。
不过在变身江雪禾上,缇婴有一些自己的想法。
她对镜捏着师兄这张脸,认真调整这张脸的轮廓。
缇婴对江雪禾的相貌,是有很多不满的。
他是她师兄,她平时自然只能接受。但她自己化成师兄的相貌,按照自己期待的方向来捏这张脸:
首先,他颈上脸上手上那些伤痕,全部要去掉;
其次,他面容灰扑扑的,不够“精致”,而十五岁的夜杀哥哥要比他明耀很多。
缇婴闪烁着眼睛,端详镜中俊逸雅致的少年公子:
睫毛长直,眼尾轻勾,分明是冷峻正直的相貌,偏因为他眉眼的几处柔和弧度,而带上了几分妖冶凛然之气。
少年师兄秀眉修目,肤色白皙,颜色秾丽,又是那样的修长挺拔,仪姿甚佳。他不只是俊逸,他还“漂亮”。
最让人心动的是,那种漂亮十分温和,不喧宾夺主,又公然无害,天生的让人生出亲切。
这比江雪禾本人,要好看许多。
这副模样,更接近缇婴在梦中见到的前世的那位仙人师兄。
时隔许久,再次想到那梦,又想到如今现实,缇婴盯着镜中师兄的面容向往间,轻轻地眨一眨眼,捕捉到一些自己先前没有在意过的细枝末节。
她身上有什么,值得坏人千里迢迢将她骗下山呢?
要么,坏人要对付的人是江雪禾,拿她威胁江雪禾罢了;
要么,坏人不知从哪里听说她可以复活人,想要她帮忙复活谁;
要么……坏人觊觎的是“大梦术”。
坏人觊觎前世那模糊故事背后的缇婴尚未明白的东西,觊觎师兄与青木君到底谁是仙人背后的阴谋。
缇婴思量一二,仍然不在意地顶着这张脸,走了出去。
不过,缇婴出去玩了一会儿,敏锐地发觉,街上那些年轻女子,不停地偷偷打量她,不停地红脸。
她们与她一样,觊觎师兄。
缇婴心中生火,她一一瞪回去。谁想那些年轻女子的窥探赢得美男子本人的凝视,一个个惊喜万分,含羞带怯地回望过来,大胆些的,直接抛媚眼过来。
缇婴并不太明白她们那些眼神的暗示,她只本能生气。
师兄怎能这样勾人?!
缇婴越走越气,后来气不过,干脆缩到一个巷子里,戴上了一重师兄以前经常戴的帷帽。她再次走出,这一次,恼人的窥探终于少了。
缇婴这才有心情逛街。
她身上有江雪禾给她的所有人间财物,江雪禾没什么钱财,给她的不过是些铜板银子。好在缇婴是小姑娘,吸引她的小玩意儿都不贵,贵的她也不认识。
这样在集市走一圈,缇婴进了书铺。
……两个师兄都不在,她终于有空“读书”了。
缇婴买话本,也有一些私心。
她在铺子间挑挑拣拣,对哪本都不太满意。
书铺生意本就不算好,每一个客人都十分珍贵。
老板娘看她这样翻来翻去,戴着帷帽看不清神色,只好猜测她的想法:“这位公子,你若是想买一些英雄豪杰传奇故事的话本,应该去那一头。这一头的书,都是给小姐姑娘们看的。”
缇婴开口时是男子声音,她刻意模仿师兄,声音轻柔,不曾喑哑,便如山间清水击石般泠泠,听得老板娘微出神。
老板娘听这戴着帷帽的年轻公子柔声:“我家中有妹妹好读书,我是为她来买书。”
老板娘连忙点头:“那公子没走错地儿,这里才子佳人的话本,其他铺子有的,我们一定有。”
缇婴故意叹气。
老板娘紧张询问她哪里不满。
缇婴道:“我妹妹想看的,是闺秀小姐与年少将军情定终身那一类话本。”
老板娘登时一僵。
缇婴觉得有戏,便继续:“你可知柳轻眉柳姑娘吗?”
老板娘半晌干笑一声:“城主家的千金,柳叶城,谁人不知?”
缇婴:“不错!我家妹妹便是十分钦佩柳姑娘,喜爱柳姑娘,又为柳姑娘惋惜。我妹妹听说柳姑娘没有和她的未婚夫终成眷侣,颇为伤心,在家里一直哭闹,让我颇为头疼。
“不知书铺中有没有类似这样的故事——年少多才的病弱千金与少年将军青梅竹马,一朝发生战事,将军去了前线,两人被迫分离,又经历了一些曲折的误会与波折。多年后,少将军归来,终于与闺秀重逢,齐眉举案。”
老板娘:……这故事眼熟的,近乎是柳轻眉那桩众所周知的情爱的翻版。
按说,柳叶城有这么一位千娇百媚的柳姑娘,柳姑娘身上又有这么一桩可歌可泣的故事,那大大小小的书铺中,该有很多以她为蓝本编撰的话本故事。
缇婴想结合先前的幻境,再加上这些话本中真假故事能拼凑出的细节,去了解柳叶城的真实情况。
然而……老板娘为难道:“我们确实没有这类话本。”
缇婴一怔,丢下话本便走。
那老板娘赶紧拉住她,连声:“我保证,我们书铺没有的书,其他地方也没有!”
缇婴不信。
书铺生意不好,老板娘舍不得客人离开,她支支吾吾半天,咬牙问:“这样的话本,如果真的有的话,你打算买多少?”
缇婴并没有多少钱财。
但她机敏,觉得此事蹊跷,便故意狮子大开口,痛快道:“有多少,我就买多少。”
说完,她也有点不安:“你们莫非有?”
老板娘摇头。
缇婴一时不知自己该失望,还是该松口气。
这老板娘却将她拉到书铺后面的内室,压低声音询问:“小公子,我看你心诚,我也不与你绕了,我直接问吧——你想要的,恐怕不是什么话本,而是柳姑娘的情史吧?”
缇婴不语。
老板娘自以为懂了他,便紧张地低笑一下,又来宽慰她:“小公子放心,我没有其他意思。我虽然确实没有话本,但我可以卖给你一桩消息——如果你想知道的是柳姑娘的情史,而不是什么才子佳人话本的话。”
缇婴屏息。
缇婴慢慢说:“我家里妹妹倾慕柳姑娘,我可不倾慕。什么消息,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就算了。我不强求。”
她说着便痛快要走。
老板娘着急:“别、别啊!”
缇婴遂半真半假地被人强求,与这老板娘谈条件。
看来这老板娘是真的想卖消息,最后用一两银子,和缇婴谈成了条件——
“我与你说实话吧,咱们柳叶城,名义上是城主治城,其实,真正管事的是柳轻眉柳姑娘。”
缇婴不屑,道:“我早就知道了!”
她不喜欢柳轻眉,自然看得出这里什么事都是柳轻眉说的算。这算什么了不得的消息?
那老板娘却是有真消息:“你别急啊,我接着说的才是重要的——
“其实原本,咱们城中书铺,卖的最好的,就是你想要的那种闺秀与将军谈情说爱的话本。毕竟,咱们经历过十年前的秽鬼潮,都了解叶呈叶将军做的事……有的人唾弃,有的人感动,为了做生意,城中很多才子,连夜出了不少以二人为蓝本的话本,卖得十分好。
“但是这种书被柳姑娘看到了。
“当时,柳姑娘就戴着帷帽,遮掩容貌,亲自来我的书铺询问这种书籍。我不知她身份,当她是普通客人,自然热情接待——她翻了两页,轻轻笑了一声,轻描淡写说了一个字,‘烧’。
“我的书铺被她随意一个吩咐,就全毁了!旁家书铺看脸色,连夜间纷纷处理掉不合柳姑娘心意的书,他们的书铺才没有被端掉,可怜我的书铺……”
老板娘面露怨恨。
但是在柳叶城中,怨恨也要藏得严实,不能被人发现。
所有人都是柳姑娘的走狗,所有人都觉得柳姑娘善良美丽无与伦比,可是在这个老板娘看来——
那位立在书铺前的美人,背对着他们,一个“烧”字随意说出,毁掉他人基业。
灼灼烈火映着那美人的纤薄背影、垂地帷帽,在多年中,成为老板娘的噩梦。
她深恨柳轻眉。
缇婴轻飘飘问:“那你生意被毁了,你怎么不离开柳叶城?”
老板娘一怔。
这个问题,好像把她问出了。
她茫然困惑:“对啊,我怎么不离开呢……我怎么没想过要离开呢……”
她卡了壳,陷入呆滞迷离中。
缇婴等了片刻,询问:“你说完了?”
那双目痴住的老板娘回神,呆呆看着这少年公子,说道:“我还有一个消息,我知道柳轻眉为什么要烧了我的书铺,为什么不允许这种话本在集市上存在。因为——”
老板娘面露狞笑,几分森然可怖,吓得缇婴后退两步。
这老板娘却掐住她的手,尖声狠厉道:“我当年调查了好久,才查出来,原来,她根本就不喜欢什么叶呈叶将军,她甚至很恨叶呈!
“你知道么?她原本有个小情郎,叫韦不应,那才是和她真正青梅竹马的人……秽鬼潮发生了,韦不应去了战场,后来也被人祭牺牲掉了。
“她恨死了叶呈——你知道为什么叶老夫人在城里住不下去,叶老夫人疯了吗?你知道为什么柳叶城谁都记得当年的人祭,想起来就要唠叨两句,骂几声叶家吗?
“这都是柳轻眉做的!她就是要折磨叶家,就是要谁都忘不掉叶家曾经做的事,就是要在叶呈死后,把叶呈永远钉在耻辱柱上,一遍遍鞭尸。
“小公子,我跟你说,你别看柳姑娘看着温柔好脾气,她的主意,大着呢,她……”
天边一道炸雷,打断了这老板娘说的话。
老板娘重新呆滞,去想她为什么不搬走的事,而缇婴的心沉下,想到了师兄之前带她去的那个村子,叶老夫人搬去的那个房子——
韦不应?
奇怪,完全没有听到关于这个人的只言片语啊。
是柳轻眉刻意掩藏了吗?
不行,她得溜去那村子找叶老夫人,重新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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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柳叶城至少十里远的江城,草长莺飞。
南鸢离开了神女宫,与白鹿野一同出城。
二人一同御风,仙姿飘逸,风流万分。
在此期间,南鸢告诉白鹿野:
“我开天眼,调走了巫神宫在人间行事的卷宗。十年前,秽鬼潮降临在柳叶城中,十万军士人祭后,城中人存活不过一二。
“当时城主的女儿,名叫柳轻眉。她做主遣走了城中还活着的人,说柳叶城已不适合人居住。
“之后,柳轻眉投身火海,葬身于大火中。自那以后,柳叶城便成为了一座空城。”
白鹿野:“不对呀。我分明记得,小婴多次和我说,我师兄在柳叶城中,与柳轻眉一同捉妖。我与我师兄说过几次话,我师兄也承认了。小婴弄错了很正常,可我师兄修为那么高,也认不出柳轻眉是死是活?”
雪白布条飞扬,南鸢仍是冰冷清泠的:
“有人遮掩了天意,避过了他的推算吧。此事,巫神宫是做得到的——神术上,有遮挡天意、蒙蔽修士神识的方法。”
白鹿野:“师兄是去找梦貘珠的。”
南鸢颔首:“那便更正常了——梦貘珠与神术一道作用,确实可以蒙蔽修士。巫神宫也许参与此事了。”
白鹿野不禁侧头看她。
这位南姑娘,听了他的疑惑,毫不犹豫地开了天眼,为他卜算消息,调取巫神宫在人间行走的记录卷宗。这位南姑娘丝毫不帮巫神宫隐瞒,告知他所有一切——
……她莫非忘了,她就是巫神宫的神女?
或者,她有什么目的?
白鹿野猜测间,南鸢蹙了蹙眉。
白鹿野询问:“怎么?”
南鸢:“白公子,我们得快一些——巫神宫已经反应过来我调取了卷宗,派人来捉拿我了。”
白鹿野:……这种事,也告诉我吗?
他一时难以评价,且看南鸢如此坦然,他只好轻笑一声,认命地施法,躲开身后的追兵。
白鹿野试探南鸢:“巫神宫为什么这么做?梦貘珠为何会与神术一起,来对付我师兄?梦貘珠莫不是会害人?”
白鹿野道:“如你所说,柳叶城如果真的已经成了一座死城,柳轻眉早已死在十年前,那我师兄此时面对的,必然是鬼魂作怪了。若是鬼魂,再加上你说的什么人祭、秽鬼潮,我难免想到秽鬼、无支秽……”
他半真半假地笑:“你们该不会是联手,想吸取秽息,害我师兄,造一只无支秽出来吧?”
南鸢道:“巫神宫世代与秽鬼为敌,绝不会主动造无支秽出来,为祸世间。”
白鹿野轻笑,不置可否。
南鸢又道:“而且,梦貘珠不会害人。梦貘珠没有害人的法子,三千梦境是用来修炼,不是用来杀人害人的。”
她扭头,面对白鹿野:“如果你师兄成为梦貘珠的目的,如果你师兄在被梦貘珠蒙蔽,那你不妨从你师兄身上找原因——
“他是什么祸世怪才,才让不会害人的梦貘珠盯上。他是什么妖魔鬼怪,身上有什么问题,才会引得梦貘珠对他出手。“
她说得平静,白鹿野脸色微淡。
白鹿野淡声:“南姑娘,我师兄是好人,若真有事,坏人只会是你们。你们休要往我师兄身上泼脏水。”
他微笑:“巫神宫若要对付我师兄,你便也会是我的敌人。”
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这些,南鸢隔着白布,轻轻看他一眼。
她道:“说的不错。”
白鹿野一滞。
他弄不清楚这南姑娘是怎么回事,南鸢忽然握住他手,带他一同向高处飞去,躲开前方派来的一道翅膀、以及后方袭来的一道神术。
南鸢与白鹿野并肩立于高空。
白鹿野轻笑:“不好,毕方追来了。”
南鸢:“巫神宫的神女天官也来捉拿我了。”
白鹿野:“……那只好与姑娘联手了。你我二人联手,不知可否拿下这只毕方,问出它所知道的线索?”
南鸢:“你若帮我对付追兵,我也可帮你问话这些人,看十年前,巫神宫与梦貘珠之间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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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夜深人静,缇婴蹲在村口,怅然若失。
她一日疲惫后,调查出来,如今那叶老夫人所居住的屋子,根本不是叶呈的家,而是多年前,韦不应的祖宅。
韦不应早就死在人祭中。
那么,缇婴当日从屋中找出的生魂气息,便不是叶呈的,而是韦不应的。而那气息,正好与师兄神魂上黥人咒所压的一些鬼魂冤孽上的气息相同。
怨气不得散的人不是叶呈,而是韦不应。
这到底怎么回事?
真的像书铺老板娘说的那样,柳轻眉是为韦不应抱不平?
不应该这么简单吧……
她发呆间,无处可去,她干脆捏了乾坤袋中师兄为她准备的传送符,开口间,是男子的低缓声线:“师兄,你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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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江雪禾正扮作缇婴的模样,行在柳家的地牢中,从那些柳家所投的妖怪中寻找线索。
缇婴忽然燃起一传音符,江雪禾想了想,慢吞吞地捏起,开口,是女子的温和声音:“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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