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便是那雍熙七年金陵乡试的解元贾琰?汝与贾家有何渊源?”
“回大人,百五十年前,琰祖上出自金陵贾家。
但自琰父那代起,就与金陵贾家出了五服,而金陵贾家与京师贾家实则在百年前便已分支……故,琰与京师贾家实无渊源。”
“原来如此。本官道那荣府老太太为何眼看宁府贾珍谋害同族而无动于衷。
不过,尽管如此,若是本官劝你收回诉状,罢了此案,你可愿意?
当然,作为补偿,光武卫会出面使那贾珍退还你家全部资财,并保你明年春闱平安科考。”
贾琰眸光微微一凝。
大周光武卫类真实时空中明朝的锦衣卫,这点贾琰早已确定。
眼前这太监明显是皇帝身边的近臣,否则也不能执掌皇帝专属特务机构。
可此人居然在光武卫的公堂之上,劝他撤回诉状,意欲为何?
试探?
贾家的故旧?
皇帝的意思?
贾琰心念电闪。
但他却没有丝毫迟疑,缓缓一揖道:“若是学生不愿,大人又会如何?”
康晋闻言,面色略有惊异。
直到此时,他才有些正视贾琰的存在了。
这大周朝野上下,任何人进了执法森严代表天家权威的光武卫衙门,都会心慌神乱,端不住。
包括那些不可一世的武勋贵爵子弟。
可这少年居然从容自若。
且与他这个皇帝近臣、权势冲天的光武卫都指挥使自然对答,还敢当面反问……
这小厮有点意思,难怪有进皇城伐登闻鼓的胆魄。
“呵呵……少年郎,莫要多想!”
康晋忍不住笑了,又道:“本官劝你撤诉,并非包庇贾珍。
你不用怀疑,本官与那宁荣二府并无半点干系。
你以稚龄高中金陵解元,在万千学子中脱颖而出,足见你的心智超乎常人。
想必你自能明白,你所指证——不在于贾珍是否有罪、亦不在于贾珍是否被绳之以法,实际一个贾珍并不足挂齿。
而在于——此事若被揭破,牵一发而动全身,会导致一些个不是你这少年所能知晓的巨浪滔天……
而你,即便因上达天听,得偿所愿,为母报仇,也将难逃被巨浪吞噬的遭遇,不得善终。
念伱少年有为,明年春闱在即,以你之才必能高中,将来为朝廷效力,前程远大,何必自毁前程。
故本官好意劝说,你且三思而后行。”
康晋侃侃而谈,温文尔雅,宛若一位慈祥的邻家长者。
台下列班的光武卫们心生惊愕,自家都指挥使何时变得这么温和,在这森然如狱的公堂上与这少年谈起了天。
拉家常?
贾琰躬身再揖:“大人善意,琰感同身受。
琰也深知,此番伐登闻鼓后,琰在京师难以立足,甚将粉身碎骨。”
“但,大丈夫在世当顶天立地,事父母以孝,事社稷以忠,事天下人以诚,事天下事以信。
秉持忠孝诚信,绝不苟且偷生,为君子立身之本。
亦为圣人之训。
况琰自幼失父,家母含辛茹苦抚养教诲琰成人,慈恩比天高、比海深。
家母被贾珍逼迫血溅宁府而亡,死不瞑目。
若琰不为母复仇,枉为人子,有何颜面偷生于天地之间?
故,琰在伐登闻鼓前,曾入凌烟阁辞别三位师傅,发下誓愿:为大义、为母仇、亦为朗朗乾坤和世间公道,虽千万人吾亦往矣!
琰宁死不悔,死而无怨!还请大人体谅。”
贾琰说罢,眸中湿润。
谈及李氏,蕴藏于灵魂深处的情感喷涌就不可控,但他也对这种真挚的情感感同身受。
康晋深望着贾琰。
他今日一反常态耐着性子与贾琰对话自然是有原因的。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被少年那凛然的气势和谈及亡母时那控制不住的哀伤和愤怒所打动。
“听汝之言,汝母也是天地间的奇女子,难怪能教养出你这等气魄不俗的少年郎来。”
康晋嗟叹一声,方认真上下打量着贾琰,他的目光突然落在贾琰系在腰间的那枚玉佩上,面色陡变。
康晋纵身而起,跃下高台。
身形一闪就至贾琰身前,而贾琰不及反应,腰间玉佩就已到了康晋手上。
康晋手持玉佩,认真端详,手势都在微颤。
“此物何来?说!”
原本和风细雨的大内监康晋,骤然变得声色俱厉。
贾琰微愕,但也并不慌乱,他从容回道:“系家母所留遗物。”
“尔等退下!”
康晋暴喝一声,面色冷漠,诸光武卫大惊失色,但不敢吭声,纷纷退走。
转瞬间,堂上便只剩下康晋与贾琰。
“汝母可是蜀中人氏?”
“然。”
“汝母可是身怀祖传酿酒之术?”
“是。我家在京亦有酒坊一座,今已被贾珍夺去。”
“汝母既是蜀中之人,又缘何远隔千山万水嫁去了江南贾家?”
“学生不知。”
“汝父……出身为何?”
“学生从未见过家父。
只听我娘说,他本是金陵乡下一寻常读书人,我方出生便病逝。
我家家业,均系我娘十余年苦心孤诣营运所得。”
一问一答间,康晋的情绪明显变得越来越不可控制。
他突然又暴喝道:“脱去鞋袜!”
贾琰从容依言脱去鞋袜,露出左脚脚心处那枚枫叶状的鲜红胎记来。
康晋俯身查看良久,还探手抚摸一会,面色激动,几乎难以自持。
片刻后,康晋情绪稍定,但却一言不发,转身就去。
空荡阴冷森严的光武卫衙门正堂之上,只留下一个强忍内心震撼且若有所思的贾琰。
这便是李氏留给儿子的最大底牌吗?
……
凤藻宫。
大殿之上,灯火通明。
软榻之前,雪白的来自波斯的羊毛地毯上,站着一个女子。
她一身大红宫裙,上绣一只凤凰,雍容华贵。
看起来年约三十上下,头上戴着金步摇,面若中秋之月,眉如柳烟,肌肤胜雪,容色极美。
双眸如一泓秋水,开阖间却顾盼生威。
正是当今大周皇后,严雪然。
严皇后望向毕恭毕敬侍立在侧的身着一名宫装少女,此女秀美可人,身段婀娜多姿,一头青丝绾成双髻,上面垂着流苏。
她微微一笑,淡道:“元春,日间登闻鼓响……据说是南省的乡试解元叫贾琰的神童,状告宁府贾珍杀母夺家之仇、大逆不道之罪,活脱脱将这天捅了一個窟窿出来!
至于详情如何,待本宫见了陛下,自会问个究竟。你且退下。”
宫女盈盈跪拜在地:“娘娘,元春怎敢干涉外务,此来并非为贾珍求情。”
“哦?”
“后日是我娘生日。元春想往贾家为我娘送一份寿礼,特请娘娘恩准。”
“你倒是孝顺。准了。”
“谢娘娘,元春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