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有些好奇地看着走进来的这个年轻人,这个人的岁数与他相当,比他略瘦些,眉目很是周正。就见他大步走进殿堂,与天子目光一碰,那身着七品推官服的年轻官员明显一愣。
“大胆!竟敢直视君上!”万历身边一个容颜清秀的太监低斥一声,那年青推官如梦初醒,轻轻“啊”了一声,赶紧抢上两步,撩袍跪倒,重重一顿首,撅着屁股伏在那儿不动了。
万历扭头看看自己的伴当太监,一脸诧异,伴当太监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引着叶小天进来的那个小太监紧张地往叶小天身边凑了凑,低声道:“说话啊!叩头啊!你别不动啊!”
“啊!”叶小天恍然大悟,急忙拜了三拜,挺起身子,用铿锵有力的声音道:“臣,铜仁府推官叶小天见驾!”
三跪九叩礼明朝时候还没有,那是清朝时候发明的礼节,明朝时候高级官员见皇帝只是揖礼而已。一般的官员见皇帝也只是三拜或四拜,如果是皇帝出席重要场合,那时才会严肃些,需要行五拜三叩头礼。
而且,拜之前你得先向皇帝自报身份,然后再行礼,叶小天是干净利落地先行了礼,再向皇帝报名,这且不说,他还直起了腰瞅着皇帝说话,整个儿都弄拧了。
“不对!不对!你先唱名,再行礼!”旁边那小太监已经急得满头大汗,伴当太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万历皇帝也有些忍俊不禁,嘴角抽了抽,忍笑道:“免了,平身吧!”
“是!谢皇上!”
叶小天如释重负地从地上爬起来,臊眉耷眼地冲皇上解释:“臣其实是记熟了礼节的,只是臣第一次拜见天子,是以有些失措,还祈皇上恕罪。呃……皇上龙威莫测,小臣战战兢兢……”
叶小天之前失仪,万历皇帝也看出来了,这小子是头一回见皇帝,吓的,所以心中也不免有些小小虚荣,并未生气。待见叶小天起身,居然像唠家常似的跟他解释,就有些好笑了。
这时叶小天又自作聪明地拍了句马屁,皇帝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宫里头拍马屁的高手很多,能混到天子身边做大太监的那个不是拍马高手?可人家拍的那才叫不着痕迹,叫你听了身心舒泰,偏偏感觉不到他是在奉迎你,而这个叶小天的手段实在是太拙劣了些,让万历皇帝听了也无法端起皇帝架子了。
金碧辉煌的皇宫大内在初见它的人眼中,仿佛天上宫阙,对自幼居于其中的万历皇帝来说,宫廷固然壮丽辉煌,却欠缺自然的风采,因而显得平淡无奇。即使雕梁画栋之上刻满了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也因缺少鲜活的血液而显得干枯单调。
正当青壮年的他,爱情本是枯燥生活中极好的调味品,但宫廷里的女人又大多不合乎他的心意。宫女和后妃的选择,美丽与否并不是最重要的标准,她们普通来自北京和周边省份,首要的是出身平民,家世清白,有教养,相貌端正,牙齿整齐、身无疤痕……
过于苛刻且统一的标准,使得皇宫大内所充斥的女人,大多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绝色佳丽罕见,丑女也是罕见,一个个在他面前说美也不美说丑也不丑、规规矩矩形同木偶且容貌相仿的女人,把万历皇帝的激情也消磨殆尽了。
在他年青的生命中,有趣的事儿实在不多,除了看戏时能找到一些快乐,此时见到这个明明有点笨拙,偏还卖弄小聪明的叶小天,也算是给他枯燥的生活提供了一点乐趣。
万历皇帝龙颜大悦,笑吟吟地吩咐道:“来啊,赐座!”
伴当太监有些惊讶,以叶小天这样的品级,本来是没有君前赐座的尊荣的,看来皇上对这个土包子土司印象不赖啊。伴当太监一面想着,一面便吩咐人搬了把锦墩过来,和气地向叶小天打了个手势。他们是天子的家犬,天子看在眼里的人,他们自然也会表示自己的善意。
叶小天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这至关重要的第一关在自己的装憨弄傻中已经算是通过了。方才他虽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万历,其实并未真的打量这位年轻的天子,而是在努力演自己的戏,这时才悄悄瞟了万历皇帝一眼。
这位年轻的天子穿着一身明黄色的便袍,头戴纯阳巾,虽然体形微胖,却也是透着一股子清雅飘逸的味道。叶小天只是飞快地一瞥,便收回目光,万历道:“你本流官,缘何会得到山中野民推崇呢?朕甚是好奇啊!”
这个问题叶小天倒不担心,就连贵州当地的山外居民对山中百姓都有种种不切实际的谣传,远在京城、深居大内的天子是否了解他们就可想而知了。
京城百姓们居于帝国中心,见识较其他地方的百姓要广泛得多,可是在他们大多数人眼中看来,贵州却是偏荒僻壤,穷厄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方,那么对于他们更陌生的山民,他们又了解多少呢?
如此一来,叶小天自然可以放心发挥,于是他便捡那迎合圣意地话,添油加醋地编排了一番,万历皇帝心中,那些避世隐居山中的生苗本就和桃花源中描述的避世之民差不多,不谙世事,对内纯朴,对外却不甚讲道理……
万历皇帝饶有兴致地听了半晌,又道:“贵州地方,由土司们分别据地守土,为国治民。山中百姓出山,势必需要从他们掌握的领地中分割,贵州地方的土司们愿意么?”
叶小天有些不服气地道:“臣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王,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区区夜郎之地,何能例外?只是黔地山高路险,管治不便,所以天子委之于地方,可这并不代表黔地便可独断独行,不受天子管辖啊!”
年轻的万历天子听了这话圣心大悦,这叶小天不愧是从京城走出去的人呐,看看这觉悟,就是比地方上那些传承了千百年的土司们高啊!把他封为土司,那就是给那些听调不听宣的土司群里扔进一根搅屎棍,好事!
不过……
这话听着漂亮,然而却并没有什么卵用!
事实上,那块地方就是土司们说了算的,帝国一直插不进手,若有不痛不痒的吩咐,土司们会给皇帝面子,照做无误,只要损及到他们的根本,他们有一万种方法把朝廷的政令在照颁无误的同时当成一个狗屁,根本无法执行下去。
如果叶小天只会说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儿,万历皇帝虽然喜欢,也得考虑考虑这个祖坟冒了青烟的幸运家伙,究竟有没有本事驾驭他的部落,并且在群雄并举之地扎下根来了。
若是任命他为土司,只会给帝国添乱,那皇帝还是宁愿维持现状。幸好叶小天正气凛然一番之后,马上就切入了实际。
“臣不敢欺瞒陛下,山中部落出山时,也曾与山外部落有过纠纷,好在山外土司意见也是不一,有些土司大人是赞成接纳山中部落的。山外地广人稀,许多部落占据了大量土地,也不过是任由野草疯长、岁岁枯荣,如今拿出一块来安置山民,也不觉心疼。有些土司虽然不同意,但山民剽悍,又有一部分土司支持,他们也无可奈何。因之,臣有把握,不生动荡。”
这番话听着一点问题都没有,但细细分析,却全是问题。山中部落出山时曾与山外部落有过纠纷?这纠纷究竟有多大?山外土司意见不一,这句话更是大有玄机。
是山外土司们利益不统一,还是山中部落对其中一些土司进行了拉拢?这其中有大把的想象空间。臣有把握不生动荡,这个动荡和方才的纠纷相映成趣,究竟什么才算是动荡呢?
他奏对的人可是皇帝,这个不生动荡的承诺显然是说不会给皇帝给朝廷找麻烦,如果只把麻烦限制在铜仁一地甚或贵州一地,那么哪怕是人脑子打成狗脑子,这位万历天子显然也是乐见其成的。
叶小天先展露了自己粗鄙的一面,又稍露了狡黠的一面,毕竟他也清楚,皇帝不希望他野心勃勃,可也不希望他愚蠢无能,否则他还有什么价值可入皇帝的法眼?大概只有留在京里当个段子手,天天哄皇上开心了,那样的弄臣并不是他想要的啊。
“哦?”皇帝咀嚼着他这番话,越是回味越觉得意味深长。皇帝没有说话,叶小天便也不再多言,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仿佛正在金砖上寻找蚂蚁。
万历沉吟良久,这才向叶小天微微一笑,道:“过了大年,朕才会升殿上朝呢,你的家就在京里吧?那你就留在京城过大年吧。初二晚上,到宫里来,陪朕看戏!”
皇上家过年,最大的娱乐活动就是看戏,而有幸被邀请入宫看戏的臣子,那就是莫大的光荣,哪怕他进了宫连皇上的面儿都看不清,只在台角站着陪看一会儿,出去一说也是身价倍增。
别人哪知道你当时是个什么境况,你能被皇帝召进宫去陪同看戏,就说明皇上心里有你,就证明你现在的地位不但稳如泰山,而且还有上升空间,简在帝心嘛。
但是皇帝御口钦点的人极少,每年安排哪些人进宫侍驾,大多由皇帝身边的亲信大太监们安排,而陪看的人数又是有限的,所以每逢春节,京官儿便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