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皇帝居上,众臣居下。
白发红袍,乃为朝廷之阁老,皇帝之臂膀。
群臣的目光之下,老人家躬身而对,他说话极用力,响彻殿宇,但语速却不快,字字出音,“陛下!臣闻帝王之治天下,自积一念之仁始;帝王之仁天下,自积一念之民始。盖帝王而有仁,上极于天,下达于地,内则诸夏,外则夷狄,山川鬼神草木,无不及者。帝王积仁而不息,所以为帝王。
陛下临政愿治,两年于兹。所念者,使民以时,活民以方。陛下之策臣者,惟爱民固邦而已。臣亦仰见陛下得先帝之心传,欲天下之仁遂行也。臣窃以为,三代以来,未有如我大明弘治、正德两代之仁君者。
然,迩年以来一歉则谷粟缺乏,无以给民食,囊囊空虚,无以顾民生,而啼饥号寒者深可矜也。民一贫则弃久依之桑梓,而流离他乡者深可悯也。今天下民食且不足,以陛下之仁,尚何望征战以费国用?!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臣伏望陛下俯垂睿览,则天下之幸,孰大于此?!”
李阁老这段话,说的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那意思,天下老百姓还有吃不饱的,既然是仁君,真的忍心耗费国用去打仗,而不惠民吗?
阁老就是阁老,他这么一讲,奉天殿沉默了一阵,似乎这场子都被他给震住了。
朱厚照还是凝着锐利的眼神,面色不变。
只问道:“李阁老,依你之言,这天下第一大事,便是给民以食。为了这一点,其他都需让步?”
这句话,李东阳自然点头,“陛下所言,乃臣之意。因而望陛下稍止兵戈,与民休息。”
“好。朕是读着国史长大的,李阁老,朕有一点不解,太祖太宗饥民多过当下吗?”
“太祖太宗为盛世之时,饥民自然少于当下。”
“那太祖太宗之时,兴兵次数少于当下么?”
李东阳愕然,“自然也多于当下。但陛下,我大明百年以来,国法弥坏,弊政丛生,今日之光景,也比不得太祖太宗之时。”
朱厚照沉声说:“也就是说,战事是使民不能足食的原因之一,但并非根源,弊政才是!”
李东阳要说话,朱厚照却抬手先阻止他,“朕还没有说今年要征鞑靼。朕是想问,既然战事要停,那么其他使民不能足食的原因,是不是也要去?”
李东阳疑惑了,诸多大臣也不解。
“臣,不知陛下之意,请陛下示下。”
好。
朱厚照干脆就说的简单些,“朕的意思,朝廷不打仗的时候,许多老百姓也吃不饱饭。其中的原因,是不是也得一一查明、追究?”
这不过分。
既然是仁政,那么咱就他妈的仁到底。
洪武皇帝的时候,不仅是吃得饱饭的老百姓比现在多,而且朝廷打得仗比现在还多,说明有其他原因。
你现在你把吃饱饭这个问题抬得高高的,好,没问题。但你不能光拿着这个理由框住我,不让我打仗,而不管其他的问题?
“出师表说,宫中府中俱为一体,李阁老既然劝朕爱惜百姓,稍止战事,那想必其他利于百姓之策,内阁也一定支持朕。”
否则,你就是故意拿话想圈住我,不是真心的为了老百姓。
如果是这样,那许多道理我就不和你论了。因为你根本不是在和我讲道理。
至此,李东阳是明白皇帝的意思了,但是他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这样讲。
“利民之策,臣等期盼之至,怎会出言反对?臣以为,今年府库有余,应当加快退出河北之地的民牧,顺天巡抚、保定巡抚治下有七十余县,其中仍有大部分尚行民牧。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有些县退、有些县不退,百姓心生不平,局势一旦激化,则后果不堪设想。且河北之地,紧邻京师,希望陛下早做决断,还民于农!”
朱厚照说道:“河北之地的百姓生活艰苦,这事儿朕早就知道,若不然也不会下旨要民牧逐次退出。但让朕真的揪心的是,退出民牧的州县,老百姓生活便富足了吗?”
“朝廷给以廪食,又退出民牧,想必会过得宽裕些。”
“你去亲眼瞧过吗?”
这问住了李东阳,他不太敢乱说,皇帝这样问,说不定已经派人去摸过了,他在这里乱讲,不是欺君么?
朱厚照也不追他过深,“上午争至此处,也差不多了。各位爱卿还是稍作休息,此番大事三言两语本身也难定,午后再说。”
皇帝抛出一个没有解答的问题,却又忽然停下了朝会。
众臣下去以后,果然开始相聚议论。
因为内阁和六部都在宫城门口,可以各自回去。即便是地方官员,那也会找个衙门去拜,所以不必担心他们没有去处。
“……于乔,应宁,你们以为,陛下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
内阁三人,自然回到内阁。
谢迁也在仔细回忆,“听起来,陛下是要拿旁得事开刀。不过先前一点风声也没有。”
“应宁觉得呢?”
杨一清说:“陛下的心意,确实也难猜。但听下来的意思,不论怎样都是利民之策,李阁老、谢阁老,你们何必这般担心?你们是觉得陛下会做害民之事?”
这话说的不轻不重,但还是有点儿钉子——皇帝要利民,你们搁这儿瞎担心啥。
谢迁一笑,“应宁说的对,我们倒是着相了。”
到了后来,宫里传出一道旨意,复套之事,一时难决,还是之后再议。
王鏊将宫里的意思也给带来的丰熙、王琼和王守仁看,
“依你们所见,陛下这是什么用意?”
丰熙原先在侍从室,对于圣意自认有几分信心,“陛下,想必是要内阁做什么……”
但具体是什么,很难说。
“对了,伯安,复套时机之争,你怎么看?”
王守仁说道:“皆有道理。不过内阁一方所说的两败俱伤的局面,属下觉得不一定会出现,万一是一败、一不伤呢?到那时,朝廷打起来更费劲,现在三万骑兵不够用,到时候五万骑兵可能一样是不够用。万事俱备的战争,是可遇而不可求。所以属下还是偏向于这个形势利于我的时机。而等下去、草原的力量自行削弱的可能其实偏小些。”
王琼也觉得有道理,“是啊,两败俱伤这种话只是嘴巴上说说,达延汗到底也是一方雄主,右翼原本三个万户,现在还少了一个,收拾剩下的两个,他能伤到哪里去?”
即便死一些人,还可以把剩余两个万户收编,都是蒙古人,稍加整合,力量便凝聚起来了。
“那这话,要和皇上禀报。”王鏊想了想说。
“陛下一时难决,肯定是觉得早些解决好。”丰熙猜测说:“只不过,内阁那一番话……唉,百姓确实也苦。”
……
“苦一苦百姓,骂名我来担!”兵部衙门里,王炳这样叫着,“此事宜早不宜迟,拖下去,就是钝刀子割肉,一战打下那么多良田,百姓才有得吃,光靠朝廷救济,救济了今年,那明年怎么办?到时候吃光了军饷,连这百万亩的良田也拿不回来!”
……
至于朱厚照本身。
他在见一个人。
御马监掌印太监,张永。
“这是内卫所的来信。你即刻调腾骧左卫、腾骧右卫之兵掩伏在威宁伯附近。这个笨家伙,要出乱子了。”
张永一看信,脸儿都白了,“陛下,这……!”
“不必多言,照旨办事。”朱厚照略显挣扎的叹息,“变局之中才有机会。只是,真的要苦了一方百姓了。但是事情到了这个程度,剜肉补疮,也是不得不行之法。”
“陛下放心,奴婢此去必不负陛下之望。”
“去。”朱厚照挥挥手。
之后他也把其他人都赶出了屋子,只留自己在这一方天地。
还是那句话,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