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人容易身在局中不知局。
不过显然不包含李东阳、谢迁这样的聪明人。
大朝会刚刚结束三日,大朝会的七个议题,落到他们手里就剩个削减开支和加设恩科之事,这两样事,想必皇帝最多只会一次宣召大臣听取情况介绍。
刘健一开始开特例升为巡抚的时候他们还算开心,但后来发生的故事就不一样了,甚至刘健自己都提前一天回了山东。
春江水暖鸭先知。
“来京师这么些年,这个时候忽然却想不起来许多地方的模样。”
说起来真是巧,他们两人是各自出门,然后碰上的,接着就干脆同乘一辆马车了。
李东阳回应,“是啊,若是十年后我们再回来,大概路也不认识了。”
现在添了许多新生的东西,是他们这两个老学派看不明白的。
书院门口尽是年轻的身影,
有个声音高喊:
“十二郎!等等我们!”
已经逐渐长高的韩十二郎身体更加硬朗,且有几分帅气,他穿着青色的布衫,包了个狮子头在头顶,整个人分外阳光干练,像个充满活力的大孩子了,“快些,去晚了就看不着于大脑袋的热闹了。”
“来了,来了。”和他一般高的少年郎快速的过来,脸上一水儿的振奋神情,“于大脑袋平日里欺负人欺负惯了,这次朝廷抓人,他还是叫人给举报了,真是恶人有恶报。”
孩子是最嫉恶如仇的,所以这几天真叫大快人心!
韩十二郎也会去做工挣点钱花,所以见得可多了。要说举报,都是他举报的。
谢阁老掀开门帘看到少年郎欢跳的画面,这些孩子如此支持皇帝,以后就会是皇帝的战将。一代年轻人起来,一代老人就得退下。春夏秋冬、周而复始,亘古未变。
“于乔想说什么?”
“也许我们确实老了。”
李东阳笑着说:“我们本来就老了。但老也不该是这样的哀叹,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啊。再说,你还有以中那孩子。”
“……是不是下雪了?”谢迁以为自己看错了,伸出手去还真的接到了蛮大的雪花。
三月的天气竟然忽然下起来雪。
李东阳眉头一皱,“天有异象。咱们得提醒陛下,今年或有大灾。”
“还有地方,要加强储粮。只希望百姓能少受些苦……”
“我们回去,现在交由我们的事虽然都不大,但治理天下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还是要把那些政务处理掉。”
“好。”
……
……
三月十一日,杨一清等人也离京北返。
各地的督抚要员走得差不多了。
朱厚照也在想,是不是要迎来一段平静而愉悦的时期,毕竟有许多事他都已经安排下去了。
趁着这段时间,他也好享受享受春日的静谧。
宫里按照他的喜好,给他打造了各式各样的躺椅,马上快要弄成躺椅展了。不同季节使用、不同高度、弯度都有。
因为他本来就是躺宅,现在算是躺到最高境界了。与此同时,再晒一晒阳光,挑几本书籍,还有清新花香,美人玉肌,这不比出宫去碰晦气要强?
隔了几天朱厚照还是觉得难受,便是出宫一次,结果让他这个皇帝去处理几个社会小流氓。
还是现在好,他读书的时候,怀笑和怀颜可以捏肩、捶腿。
某个瞬间,皇帝合上书籍揉了揉眼,吩咐说:“去将侍从室的四个人都叫来。”
“是。”
等到人差不多要到了,朱厚照撑起身子稍微坐起来一点:“今天偷得浮生半日闲,你们呢,应当也没有那么多事情?”
“回陛下的话,大朝会刚结束,事情都是刚交代下去,大多没到反馈的时候。”靳贵从容答道。
“嗯,那你们就陪着朕做几首诗来听听。朕来出题。”
这四人都是才子,作诗自然不怕,不仅不怕,甚至还觉得到了要表现的时候。
“陛下请。”
朱厚照也是附庸风雅,古人爱好这个娱乐,他也就试一回,“你们都是少年登科、风光无限。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若以‘登科’为主题,你们怕早就写过,所以朕要你们以‘落第’为题各赋诗词。”
皇帝的要求略显奇怪,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汪献抬手,“请陛下限韵。”
“韵就不限了。”朱厚照摆摆手,“没来由的加那些做什么,你们只需尽抒才能即可。”
“谁先来?作诗只分才情深浅,不分官职大小。”
“陛下,微臣先来。”
谢丕劲头十足,脸上充斥着稚嫩的红光。
“好。”
只见他单手负后,真像是个器宇不凡的公子,吟道,“多少秋芳入贵家,独余泥落几寒葩。
对君莫讶相怜甚,同是无人…赏鉴花。”
朱厚照点点头,有那个意思了,但听下来缺乏打动人心的细节和瞬间。
“这么短的时间,张口即来,也不容易了。”
之后是汪献,他没那么急躁了,一句一句念得慢,中间隔得时间还久些,“十口沟皇待一身,半年千里绝音尘。鬓毛如雪心如死,犹作长安下第人!”
“鬓毛如雪心如死……”朱厚照觉得这句稍微有些力量,“科考场上,白发老人和黑发童子一同应试,真叫是鬓毛如雪心如死。”
汪献说:“微臣不敢欺瞒陛下,此诗只有前半句是微臣所做,后半句乃是和一名老书生喝酒,听他说来的。”
“无妨,坦诚就好。看来这位老书生是心死了。且除了他,又不知有多少人死了心……下一位。”
严嵩无法再退,“陛下,微臣想好了。请陛下品鉴。”
“寂寞城东铸雪翁,颠毛半白尚飘蓬。浮夸触目悔非瞽。鄙里经听恨不聋。”
听到这个朱厚照忍不住笑了起来,“会这么写的,也就你了。”
所谓瞽就是瞎子,严嵩这几句虽然没提落第,但读书读到恨自己不是瞎子,听经听到恨自己不是聋子,那肯定是不知道考了多少次还不中了。
“微臣献丑了。”
“不妨事。”皇帝转向最后的人,“充遂(靳贵字),你呢?”
“回陛下,微臣只有半句。”
“半句也行,今天不是科场。”
“是。”靳贵语气沉闷,缓缓念道:“十上十年皆落第,一家一半已成尘。”
念完之后其余三人包括皇帝都有一丝悲恸。
一家一半已成尘。
就是说十年光顾着科举,实际上家里已经有人都阴阳两隔了。
汪献道:“充遂的诗太过悲凉,读之令人心生戚戚。”
“就用这句。”朱厚照也觉得这个写的好,“写在今年加恩科的圣旨里。”
靳贵不敢托大,“陛下,这是微臣随性之作……且刚刚也说了,其中悲凉之意太足,万一使得一些举子不来考试该如何?”
“没关系的,苦难并不会因为不说就不存在。如果确实有人因此而放弃科考,那也是去与家人重逢了,这有什么不好?”
又过了会儿,有几名公公抱着奏疏走过来,朱厚照玩得差不多了又开始批阅奏疏。
这个时候一般没什么大事,他快速的看一眼即可。
其中有一个蛮奇怪的,是广东一地的知府,他在奏疏里报告:皇上!微臣上次上奏的,说我们这儿有村民捕到了一条像马一样的鱼,其实是错的!不是我大明百姓捕到的,他们也在海外是听红夷说的。
红夷。
朱厚照不知道是葡萄牙还是西班牙,反正大约就是那些人。既然能够听说事情,说明其实也就在附近了。
其他也没多想,就批示:知道了。
后来还有封奏疏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因为这是在为李东阳和谢迁鸣不平,它摆出劝谏的姿态,说皇帝对待阁臣没有像传统那样,现如今这些阁老重臣都没有被重用。
朱厚照看到的时候眉头一动,先吩咐说:“其余的拿走,这份朕先留着。”
“是。”刘瑾低头回复。
朱厚照还没有想太多,但他能感受到这封奏疏中的进攻味道,看起来是在劝谏,实际上却是在试探。
好像是想要知道皇帝对两位阁臣的态度似的。
他轻轻摩挲着奏疏的表面,心里也慢慢有了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