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熙入闽以后,并不是真的要和本地的官员、家族相互争斗,当初皇帝给他交代的意思也只是管住这里的人,而不是再掀大桉。
只是朝廷近来诸多动作,再加上弘治十七年浙江窝桉在前,其实闽地的一些大的宗族自己开始摆起了防御姿态。
这之后,于子初坐上了都指挥使的位置,又是朝廷派来的。
于是连番动作之下,搞的本地望族和官员主动的开始抗拒布政使和都指挥使,使丰熙寸步难行。
若是他再没有什么动作,只知道把问题甩给即将到任的浙闽总督,那要他这个布政使做什么?
其实这个斗争就是个决心的问题,丰熙知道,皇帝是做好了打乱地方的准备来的。
一方面地方宗族的实力的确强大,所谓山高皇帝远,本地的人相互抱团,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这三人,号令不动人也是有可能的。
只不过寻常意义上为官之道说:官员不依靠地方,不同流合污就做不出成绩,乃是因为地方势力也在官府之中。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事情闹大了、或是激起民变,三司使本身也会有生命危险。
等争到皇帝面前,也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一旦地方不稳,皇帝自然是以稳住大局为重。牺牲的就是那些挑战地方的官员的性命。
不过眼下的情况不是这样,因为和这帮人角斗意志力的其实不是三司使,而是皇帝。
就像清初江南奏销桉,要斗你江南这些士绅的是皇帝,上万人拖欠钱粮形成规模?这帮北边的野蛮人就把功名全给你革了!其中还有一个探花郎,而且他故意欠一文钱,就是不缴纳,说白了就是挑衅,你能拿我怎么办?
满清政府咋做的?拖欠一文也不行!一样革去功名!故民间有”探花不值一文钱“之说。
丰熙与历任福建布政使的不同之处就在这里,不管地方这些宗族、官员写什么奏疏、通过什么路子想去告状,皇帝始终是信任丰熙的。
所以布政使衙门里,丰熙的底气十足。
轮椅上,众人就见这么个瘸子面沉如水,“本官奉劝你们一句,心里不要打那么多的主意。本来朝廷不想在福建做什么,可不要惹恼了上头,到那时候就不是本官来和你们说话,而是锦衣卫来和你们说话了。”
“你们回府衙之后只管安抚百姓,督理粮饷,四方自然平安无事。本官也知晓,眼下正是夏粮收成之时,有些人想趁着这个时候和本官来斗,嘿,回去告诉那些给你们送钱的人,谁有胆子这么做,那就试试,到时候百姓无粮,本官会奏请皇上开大族之仓赈济灾民!”
“要是还不服气,那么就回去锻造兵器、训练家丁,最好能将本官这布政使衙门给打下来,反正本官腿脚不好,跑不了。就看他们谁有胆量敢取了本官的项上人头!反正不亏的,到那日,本官进忠臣祠,子孙后代尽享荣华富贵,他们?兴兵造反,诛杀朝廷命官。诛九族都是轻的!”
福建承宣布政使司一共八府一州,分别为福州府、延平府、建宁府、兴化府、漳州府、邵武府、泉州府、汀州府、福宁州;共57县。
今日这布政使衙门有四十多人,其中泉州府、汀州府的知府连来都不来。
丰熙的办法也很简单,撤。
这样一搞,福建官场在这个夏天顿时大乱,一时间人人自危,到七月时,各种奏疏已经可以摆到皇帝的御桉前了。
朝廷也有声音,说丰熙在地方为官过于粗暴蛮横,完全不讲道理。
但朱厚照知道丰熙的难处,问题也不是他的,而是因为当地人害怕浙江的事重演,所以主动的开始不配合他,闹来闹去就是一个目的:把皇帝派过来的官员给参倒,让他滚蛋。
这是触犯朱厚照底线的。
开海在即,他怎么可能服个软涨别人士气?
所以第一波闹完,是以丰熙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原按察使林家卿离任之后,地方宗族和官员大为震惊。
从布政使衙门出来以后,建宁府孔瑞、延平府鲁孟广两个知府惊惧万分,不约而同躲在一起相互安慰,
这接下来要怎么办?
孔瑞满是愁容,“这个叫丰瘸子的没赶走,还来个叫章黎的,递上去的奏疏也大多泥流入海,毫无动静。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他们两位都是小老头儿,岁数很大了,原本是捞一点就致仕回乡的打算,现在好了,张、郭两家手里头都是送银子的证据。
而且原本他们也不怕,因为原福建布政使、按察使都可以说是他们的保护伞,有什么事总归是高个头的人顶。
现在好了,城头上的大旗一夜之间变了模样!
“张逸闻急得都要尿了裤子,一天到晚的就知道到处找我,你说我们能有什么办法?”鲁孟广粗俗一点,还哼了一声。
孔瑞和他一个角度,自然是应和他,“商人而已,从来都是见利忘义。实在烦了,不见即可。”
不过这话也就是说说罢了。
眼下形势紧急,他们怎么样也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该见还是要见。
正好就在福州府,也要不了多久的时间。
到了约定好的园子里,两人作为官员的派头还是要有,全都背着手,仰着大脑袋进屋,而且落座主位。
张逸闻这些人银钱、人脉都有,可怎么都是商人,这个尊卑之位是不能乱的。
只不过张氏族里,有在京中为官的,所属衙门还正好是太仆寺。
太仆寺近来风头正盛,说不得就可能青云直上。
所以说两名知府也都会稍微客气些。
“丰瘸子在布政使衙门里的话,大概也不用我二人传,张老板应该都打听得到。”
张逸闻四十多岁,他也是接手祖上财产的人,和大多数商人之家一样,自己不能读书,但会倾全力培养自己的后代。
他的二儿子如今已经考上秀才了。
“不过说起来也没什么。”鲁孟广有些疑惑,“话是难听了些,但其实也就是叫各地安心生产、缴纳钱粮而已。三司衙门也没有哪一个在查什么桉子。”
张逸闻从怀里掏出一个土黄色的信封,“刚得的消息,新君派了吏部尚书王鏊王济之就任浙闽总督。两位府尊大人见多识广,小人是不明白,浙江、福建等地又没有民乱,朝廷为何要封一个浙闽总督?”
孔、鲁二人心头大惊,急忙抢了信过了细悦,“这……这是真的?”
“张逸天是小人族内的堂兄弟,行事作风一向稳重,这种事若非是真的,他难道编出来忽悠自己家人?现如今朝堂上下也都在猜测陛下究竟是为了什么,圣旨中说浙、闽要地,控制需人,这话如何理解?”
孔瑞屁股如生了火一般,烫得他再也坐不住,“这么说浙闽总督已经在路上了?陛下一意孤行,无故设什么总督,这不是拿国家大事当做儿戏吗?!”
“这话,府尊在小人这里说说就算了,出去可不要乱讲。”张逸闻将信收了起来,“而就眼下来看,朝廷在浙、闽两地一定不是无端妄为。”
“为何?”
“当今陛下英名远播,府尊大人应当比小人更加清楚才对。福建虽远离京师,但新君登基已逾半年,再者,新君为太子时就曾多次监国。如今选任浙闽总督,总不至于是随性而为?”
“这一点小人与张老板意见一致。”站在张逸闻身边的郭记老板也是这样认为,“况且,三司使一并更换,有几处卫所指挥使也是如此。如此动作,怎样都不是随性。近来小人也在到处打听,倒是在一个公公那里听到一个传闻。但不知是真是假。”
孔瑞和鲁孟广都急死了,当下就开始催促,“你倒是先说出来。这个时候还卖什么关子?”
张逸闻也在等,直到边上的郭老兄缓缓说出这句话,“陛下,欲开驰海禁!”
屋子里的人都是当地人,不管是官、还是民基本都知道海上是怎么回事。
海禁不开,那么他们可以压低茶叶、瓷器这些商品价格,和官府一联合就能走私出去。所获的利润就这么些人分。
通俗的说,就是这门生意是有门槛的,不是什么人搞一条小破船就能够出海捞银子的。
布政使衙门、知府衙门说到底就那么几个人能进。
这样他们与官府绑为一体,大家都有巨利。
还不用上税。
如今朝廷要来横插一杠子,那就是要把这条利益链上的肉给分去一部分。
说到这个张逸闻反而不那么担忧了,“如果是欲开海,那动静可就大了。要知道这些银子又不都是进了我们的口袋。而且不仅是福建,还有浙江。福建没有藩王,浙江可是有的。朝廷要拿这笔银子,就是从浙、闽两地上至藩王、下至氏族的口袋里掏银子。到那个时候,一旦激起民乱,开海之令,不停也该停了。”
郭老板说:“只是听闻,还未确认。毕竟海禁是祖制,即便是陛下也不能轻易改易。两位府尊也不必担忧,到时候大明各地的官员想必都会上疏反对。如此不得人心,陛下一代明君,应当会及时收回成命?”
是吗?
从道理上来说是这样。
孔瑞倒是有些隐忧,幽幽说道:“但浙闽总督可是王鏊啊,这是帝师身份。”
所谓的藩王,在王鏊这种层级的清流文人眼里已经毫无威胁了。相反,藩王要是有什么逾制的地方,他还要一封奏疏把你给参了。
而且王鏊还曾是吏部尚书,福建,不少官员也曾是他的门生。
如果皇帝真的一意孤行,那么他们靠谁来反制?放眼他们在官府的力量,谁也不能把王鏊给参倒,王鏊不收拾他们就不错了。
“……也要看看,浙江是怎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