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榜在五月初九日揭晓了谜底。
弘治十八年五月的京师非常的热闹,朝廷用工、梅府盖楼、乙丑科科举,以及由此而派生出来的各类小店……说是正阳门是京师的南城门,但正阳门外反而居住着最多的老百姓。
而今天又是特别的热闹。
登不上金榜的人不提,只要登上了的都要狂喜一番,有的还要狂饮一番,京师各处茶楼酒馆全是爆满。
严阁老想去追一追当初对他还不错的同乡举人盛仪,但一来盛仪落榜之后心情极差,已经收拾行囊要回江西了。另外一方面,排着队要来拜访严嵩的人可就太多了。
搞得未来的严阁老只能躲起来,求得一时清闲。
屋子里,就是盛家的一个掌柜见到了他,严嵩以前是举人,从今日就要在京师定居了,可他家境并不好,朝廷的清水官,若想买宅子也很困难……基本上首付都付不了那种。
盛仪大概也觉得没有脸面见严嵩,毕竟人家考上了,自己没考上,就让管家给严嵩送来了钥匙。
名义上是借住。将来要还的。可谁都知道,当宅子要还的时候,也就是官员落魄的时候。
“……严老爷知晓,我家公子并非不懂礼仪,只是此次落榜、心中难以接受,也怕见故旧,若是见到了严老爷,稍有不慎可能更加失礼。因而还是叫了小人来,一来是恭祝严老爷高中探花,二来是聊表一些心意。公子说,严老爷将来是要为朝廷办事的栋梁之才,不应受钱财之困,因而便将盛家在京师的宅子借予严老爷居住。日后严老爷能自己买了,再还回来不迟。”
严嵩的父亲是个没有考中进士的权力狂热者,所以他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严嵩的身上,令他五岁在严氏祠启蒙,九岁入县学。严嵩也算不负父亲所望,十岁过县试,十九岁中举,二十五岁的今日,终于完成了父亲的心愿。
而要说到银子,严父算是把能给的都给了儿子,而且严嵩中了举人每年都有廪粮,大约十多两。
反正省吃俭用,严嵩目前手头十两银子还是有的。
但是盛家的掌柜一出手便特别大方,除了一把钥匙,还有一个灰褐色的袋子也放下了,沉甸甸的,说一百两有些多,但八十两总归是有的。
严嵩稍作思考,便收了下来,“盛兄是有大才的人,只要安心治学,下一科定会高中。”
老掌柜笑眯眯的,这样,他们在京师也有了官府方面的人了。
虽说盛仪和严嵩算是好朋友,但这种朋友也要看人家认不认。毕竟人家是探花了,以后往翰林院一坐……谁和你是朋友?
现在既然收了,那就还能说朋友二字。
“那便借严老爷吉言了。另外,严老爷,江西在京里的也有不少,若是严老爷有意,在下也可从中撮合。毕竟同乡在外,总归是有些亲切感。况且朝廷中,有人指路也要更好些。”
严嵩面色不动,这个掌柜的四十多岁的模样,留着八字胡。
随后又低头看了看钥匙和银子,心中大约是明白了。他应该不是第一个被盛家接济的江西进士。
这些商人倒是好手段,朝廷取仕是为朝廷所用,他们想要分分朝廷的食儿,让这些进士为他们所用。
不过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能做起来,就说明每一科的江西进士都需要。
就像他严嵩,中了进士之后就得去朝廷里拜码头、找靠山,人人都知道梁储欣赏唐伯虎,唐伯虎去登门不仅仅是攀附,更是一种报恩,他要是不去,反倒给人说。
可他严嵩找谁去呢?
不过尽管如此,他一个堂堂探花,靠一个茶肆掌柜去给他引荐,又能引荐出什么了不得的人?
严嵩表面谦虚,内心却高傲,实际上心里已经略有些瞧不上,说道:“这便多谢好意了。朝廷的事,现在说还早了点。”
掌柜的不敢多讲,便是将有句话落在了最后,“那就听严老爷的。只是有一点,江西的詹家……若是有人来,严老爷一概不见即可。”
严嵩眉头一皱,这个掌柜的和他说话,仿佛自己是朝廷命官似的,“为何?”
“詹秀山被锦衣卫带走,已经好几天了。”
老掌柜大概知道自己已经惹人不快,说完便行礼赶紧离开。对他而言这句话是不得不说,因为他和严嵩是有关联的,
如果严嵩再去和江西的詹氏扯上……总归是有些风险。
严嵩先前都在忙着会试和殿试的事情,整日在客栈里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忽然间说起朝堂局势,他还真有些不太清楚
但詹氏他是知道的。
这一路科举考过来,总是有人提到的。
难道是詹氏出什么事了吗?所以各方才急于和他切割关系。
骤然听到这样的事,严嵩心里也开始有些不安,他到底还不是未来那个朝堂的老狐狸,而只是个刚考中进士的青年。
三日后。
皇帝设宴,招待新进士,是为恩荣宴。此宴从唐时就开始了,只不过唐代称为闻喜宴,到了宋代,宋太宗设宴于琼林苑,所以又叫琼林宴。而大明,则称为恩荣宴。
宴席之日,读卷大臣、銮仪卫使、礼部尚书侍郎,以及受卷、弥封、收掌、监试、护军、参领、填榜、印卷、供给、鸣赞各官全都要出席,至于主角则是进士与皇帝了。
弘治十五年,恩荣宴还是弘治皇帝参加,毕竟吃顿饭又不是多累的事,他当时身体还可以。
到今年,就该是朱厚照了。
新进进士大多没有见过皇帝本人,不管是睿识英断、天纵之才,还是足智多谋、处置果断,各种形容词都是听说的。
再者,当今圣上特别的年轻,比他们这些人都要小。
如此年少的君主、如此有为的君主,大明王朝更像一个日渐升起的太阳令人期待,跟着这样的君主,千百年后,他们都是要上史书的。
诸多因素结合在一起使得很多人都对皇帝本人的模样特别的好奇。
严嵩当然也是如此。
不过要说羡慕,他不羡慕皇帝,他也羡慕不来。他就是羡慕今科状元谢丕:父亲是阁老,本身模样风流倜傥,高中状元比他还小两岁……
而且以他之才能中状元,大部分是因为皇帝对他最熟悉,这运气好的……
如果顾鼎臣的父亲是阁老,这状元花落谁家还不一定呢。
但现实不讲道理,人家就是状元,接下来不必想着什么钻营、取巧、捷径,只要他认真当差、不犯大错,将来一个高官是少不了的。
哪里像自己……
严嵩微微叹气,父子两状元,这就已经千古留名了,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在皇帝心中留名呢……
“惟中兄,高中了进士,怎么还唉声叹气?”
顾鼎臣就在严嵩的边上,他年岁大些,三十多了,在古代这已经是高龄,万一再蹉跎个几年,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所以此番中榜眼,顾鼎臣兴奋的两夜没睡着。
严嵩听了这话心中一惊,没想到神色写在了脸上,急忙掩饰起来,“在下是没休息好……前段时间准备会试太过于劳累了。”
顾鼎臣除了有些紧张,其他的都还好,“那惟中兄要好好注意身体才是。”
“多谢九和兄。”严嵩凑近了些,“九和兄,在下这几日到处听说九和兄错失了状元,但在下观九和兄倒是不为所动,如此高洁,在下不如矣。”
顾鼎臣眉毛跳了跳,这个家伙怎么不怕麻烦似的……爱乱讲话来生事。
“惟中兄,科举名次,天子钦点,惟中兄还当慎言才是。”
“是,受教,受教。”
他们两个在这里聊得火热,谢丕就只能不近不远的站着。
他有些尴尬,因为关于状元如何来的事儿……有些风言风语他听到了。
所以他现在也有些担心顾、严二人会不会也这样想他,拉不下脸。
二来,毕竟是阁老之子,还是有些骄傲,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再成熟也多少会受身份的影响。
“皇上驾到!”
忽然间太监一声高亢之声,随后就见着圆领金黄色常服的一个少年人走了进来,少年人没戴帽子,露出洁嫩额头,腰间缠玉带,胸前绣金龙,脸上挂着澹澹的笑容。
即便不是这个场合、不是这个身份,寻常时候见到了也要惊呼一声: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
皇帝来了,众臣行礼自不必说。
随后皇帝令他们全都就坐,他自己则单手负在身后于宴席御桌之间来回走动,“这是朕第一次参加恩荣宴,你们也是朕第一次取的进士。金榜题名,人生得意,朕先要恭贺你们!尤其是鼎甲三人,今后光宗耀祖,人前显赫,就是朕也有几分羡慕啊。”
朱厚照顺势就去看了他们,谢丕确实帅,有他老爹谢迁的风范;顾鼎臣就是普通的三十多岁的男人,稍微有些胖,圆圆的脸蛋儿,书生的儒雅之气很足;最后的严阁老……其实倒有些秀气。
“今日之后,或早或晚,吏部都会安排你们的去处,由民变官,如此转变,朕望你们都能够转变的好。其中要点,便是不要忘记你们也曾是百姓。你们是百姓的时候,不希望那些官员们做的事,千万不要在自己当官时做。这是最为要紧的事。”
“朕常说,朕不要天下的官员都十分想着朕、想着朝廷。能有五分,朕就心满意足了,剩下的三分想想自己,两分再想想别人。好了,难听的话不多说,都开始。”
……
……
恩荣宴的氛围,严嵩很享受。
皇帝所展现的自信和气度令他折服。
不过等他回到宅子里的时候,麻烦来了。
还真有姓詹的上门!
还自称是他的亲戚,这可真是富在深山有远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