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琼在浙江干得也不错。他现在是浙江巡抚,离总督也就是一步之遥。
浙江的事,大概就是个善后。
抄了几个家族,抓了几十个官儿,杀了几百个人,朝廷少府收了商铺、又开始卖商铺。动静看似不小,但只要社会秩序没乱,官府结构没乱,一切又能够很快运转起来。
弘治十八年正月后,王琼正式赴任,不久,他转浙江巡抚并且兼着布政使,行政权军权加于一身。
于是先稳春耕,并打击想在此时作乱的盗匪。
另外一边,他吸取前任官深耕地方而弃梅可甲教训,选择与梅可甲相互修好,因为他知道与此人修好,就是与宫里修好,至于当地的人用什么法子、请什么人、骂什么话,他是浙江巡抚,巡抚衙门有兵,怕他个鸟?
梅可甲做得是卖丝绸的路子。
所以浙江官府鼓励百姓改稻为桑、鼓励丝坊经营。
这样一来,社会安定、春耕顺利、商业恢复,没要多久,杭州城就恢复了生机。
至于地下那些暗流汹涌,或是罪官、罪商的漏网之鱼想要复仇的,这本账怎样也算不到他的头上。
王琼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朝廷在浙江要的是银子,陛下在浙江要的是百姓安定。他把这两件事做好,浙江就乱不了,他的乌纱帽也就稳得很。
所以最近浙江上去的奏疏,都是报捷的。
王琼这个务实加上不怎么要脸的官员的能力开始显现,随后宫里的公公他也送点儿东西,京里能够得着的大员,也拍拍马屁,
除了那个按察使、整天掉书袋的彭泽要和他怄怄气以外,他现在日子过得好的很。
就是今天梅可甲登门,一开口说要回京,让王琼有些惊异。
四月底五月初,突然回京是干什么?
梅可甲不愿解释太多,因为这涉及到当初他和还是皇太子的朱厚照的某些秘闻,只讲:圣旨亲许,回京探亲。
王琼看不出梅可甲的深浅,春节过了,探什么亲,要探也是在节前返京探啊。
却在此时,府里的下人过来,套着他耳朵讲话。
结果给王琼一训斥:“声音太小了听不见!”
下人无奈,又提振了点声音。
“说了听不见!只有梅老板在这里,没有外人,大点声!”
梅可甲低头微微笑了笑,皇帝派的这个王琼算是有些意思,他聪明又狡猾,略微无耻但表现的仿佛很有正义,三教九流大约都懂一点却又是个读书人,而且你说他懂做官、看似圆滑却也会直接的表达对一些他看不惯的人的不满。
真不知道书生里怎么出了个这么个异物。
“启禀老爷!谷公公来的信,说是司礼监急递,请老爷收后即阅!”
谷大用被皇帝派来了浙江,这里老狐狸太多了,朱厚照想着得有个老实人和他说点实话,不说百分百,至少讲个大部分的实话。
“梅老板,请见谅。待本官看完司礼监的信,如何?”
梅可甲抬抬手,“中丞请便。”
司礼监能来东西,就说明他王琼送的银子没有白花。
信中的东西倒也简单,八个字:朝廷欲设浙闽总督。
王琼看完就心头大动,他今年四十六岁,身居巡抚之职,执掌一省之地,只要有功则青云直上,位极人臣也不是梦。但凡蹉跎,一个盹就能打到五十开外去,那会儿可就知了天命了!
毕竟杨一清的那种机会、军功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尤其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官声不好,要是还不努力争取,那估计这辈子都见不着几次紫禁城。
而且现实一点说,没有这个浙闽总督,他在浙江还能一言以决,有了浙闽总督,不是给他也上了一道枷锁?
所以做官有的时候也和读书一样——不进则退。
至于司礼监的来信……意思也很清楚,就是人选未定。
为什么未定?
明示他也有机会?应该的,浙江巡抚,再爬一步就是总督。怎么能说一点儿机会都没有?
王琼背着手来回走动,心头有些忍不住的焦急,这个时候就看得出京官和地方官的差异了。
信息差。
京里的大老应该都知晓了,于是各自活动,可他即便努力交好司礼监,也要急递,怎么也得过上个七八天。
想来想去,他又将目光落在了梅可甲身上。梅可甲进京,总归是要见到皇上的?
“梅老板,”
“中丞。”梅可甲站了起来,客气的回道。
“此番进京,千里奔赴,路途遥远。本官也没什么相送,就分派一队本官的护卫一路随行。”
梅可甲受宠若惊,“在下是一介商人,丝绸都穿不得,哪里敢用中丞才配得上的护卫,中丞这是要折煞在下了。再说,圣天子在朝,国泰民安、四方安定,在下相信,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可难说。你在浙江,可是断了人财路的。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听我的,如果朝廷问起,就说是我强令如此,有什么干系我来担。”王琼继而再给他一个台阶,说道:“这也不全为你。你是从浙江出去的,你出了什么问题,陛下是不是得找我的麻烦?你不爱惜自己的脑袋,我可爱惜啊!”
梅可甲一时无言,
这话给他讲的,自己不答应像是要他的命似的。
不过似王琼这样狡猾的人,没什么情况,他为会你担干系?
自己又不是他亲娘,这肯定是有所求。
“中丞,可是司礼监……”话说一半,梅可甲就像忽然惊醒,“中丞赎罪,在下失言。”
“不失言、不失言。”王琼拍拍他的手臂,“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可言?本官未避你,你也不该避本官才是。这信,你能看!”
说着他便大步流星回到书桉边拿了东西来,大大方方的展现在梅可甲的面前。
“朝廷欲设浙闽总督?”梅可甲念完就心头大震。
难怪皇帝要在此时准他回京探亲。
这和怀笑、怀颜有什么关系,即便有也是附带的因素。
真正的因素是皇帝要在浙、闽两地发起‘总攻’,所以在此之前让他见家人一面而已!
在他的印象中,皇帝做事向来都是谋定而后动,目的性极强,绝不会莫名其妙的给出命令。哪怕就是他回京一事。
王琼一直紧紧盯着梅可甲的脸,这个商人心思太深,除非大事,否则不会有所流露,但此刻却看出震动。
于是王琼心中有底,这里头应该是有什么事情!
“梅老板,你说司礼监忽然给了我这八字,是何意思?你可愿帮本官参详参详?”
梅可甲慢慢平复情绪,他不知道王琼和司礼监是什么关系,但是能有这八字,想来也是有些路子。
略作思量后他说:“……依在下看,司礼监是想让中丞,试试?”
“试试倒是可以。不过除了这八个字以外,什么都不说。这叫本官怎么试?从何处试?这里又没有鞑靼,朝廷欲设浙闽总督,总得有个理由。若要本官像杨一清一样拼命,这倒没什么,可敌人是谁?”王琼大大方方的承认自己想升官,完全没有一般读书人那种扭捏的作态。
梅可甲心跳也开始加快。
王琼提的其实是个很关键的问题。
梅可甲觉得,此人既然能从司礼监得到这个讯息,那么说明他关系不差,可关系不差却还不知道是为了开海禁,也就是说……
是不能讲!
只一瞬间,梅可甲就觉得后背有些发凉。若是他思虑少了一茬,说不定死都不知道死因在哪里沾上的!
“这一点,中丞或许可以借着关系,再做打听?”
王琼眯眯眼,“你不知道?”
“在下一个商人,无一官半职,如何知道?”梅可甲直视那双拷问的眼睛,内心依然毫无波动。
王琼没得到想要的,就只能哈哈大笑以自嘲,“是的,是的。看我是老湖涂了。不过,梅老板觉得,本官有希望吗?”
“中丞能力出众、为君为民,即便这次不行,将来也总归会行。甚至入阁拜相,也不是不可能。”
“入阁拜相本官不去想。只说在浙江的事,梅老板,浙江这地儿之前风声鹤唳的,你不喜欢,本官也不喜欢。本官来了之后,一切应该大不一样了?所以只要本官在,梅老板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梅可甲听出来了,这是拉拢之语。
但这拉拢很有水平,因为在这个方面,他们的利益共生。王琼来了不到半年,刚刚安定,说实话,他也不想再去巴结、磨合一个新的人了。
“中丞有什么需要在下做的?”
梅可甲此话一出,王琼觉得舒坦,和聪明说话还是不一样,人家能把话接住。
“倒也没什么。浙江的事,梅老板,如实禀报即可。”
喔……梅可甲听明白了,这是要他在皇帝面前美言啊。
“在下人微言轻,到时还望中丞勿怪。”
王琼见他答应了,心中欣喜,他这一句话,比得上一百句。因为他在浙江,他的话……皇帝最容易信。
于是笑眯眯的讲:“说什么勿怪……你我之间尽力而为、相互理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