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弘治十八年三月中旬,皇帝除去孝服多日,天气有了暖意,丧礼、出兵这些特殊事项搞得人心浮动之后,朝堂终于渐至回归正常。
现在人人在想的,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样的话。内阁和皇帝之间的权利缝隙已经清晰可见,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决定这个国家往哪里去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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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套是西北三边总督杨一清首先提出来,而后军机处讨论,之后内阁知晓,及至朝廷九卿也都渐有耳闻。
但复套的争议极大,甚至于关乎到刘阁老的去留。
我们这个民族还讲究一些象征性的东西,譬如说所谓的三年规划是当今圣上首次提出,首次提出的第一条国策就是向外扩张、就是增强军事力量,这一点在以文官为主的朝堂上肯定是无法让人接受的。
朱厚照也有想过要不要缓一缓,毕竟他登基也就不到两月,但仔细想来,观念上的东西其实和时间长短无关,似复套这种决策,换到什么时候也会有反对的声音的。
至于说朝堂上的力量,他已经不小了。
而反对他的那些老头儿,基本上还是在认可他这个皇帝的基础上反对这件事情本身,只要他坚持的很,应当不至于引发朝堂的动荡,尽管余波还是会有。
就怕……
朱厚照扶着白玉栏杆,他已经很久没有走出过紫禁城了,大行皇帝刚刚驾崩,那就更要老实一点。
于是只得待在这么一座皇城里,所要肩负的则是整片天下。
尽管已经住了七八年,但这个地方还是会让他有历史的厚重感,他必须要对历史负责,有时候睡梦中都是大汉雄风的热血画面。
“……大用应该已经去了浙江,刘瑾,浙江的王琼你觉得怎么样?”皇帝像是在远眺时,随口问起的一句。
刘瑾心思微微转动,“奴婢就是记得老天官当年说过王德华实务干练,是为能臣,别的倒也不了解。”
王琼这个人的确是有能力的,虽然说品行不够高洁,喜欢结交内臣。所以朱厚照也没有追究他太深。实话说,这年头从勋贵到官员,没多少不贪财行贿的,都杀掉,他这个皇帝就是孤家寡人了。
“朕知道了。那个新来的尤址呢?他怎么样?”
皇帝指的是从山东镇守太监调入司礼监的那人。
多年前他和还是太子的朱厚照有过渊源,再早是没有交集的,不过当时尤址在山东特别“懂事”,屁股摆得正,知道自己的根在宫里,这一点很重要。
如今新皇登基,他便入司礼监,按照常理自然是更加忠心于皇帝。
但那也只是常理,一切都还是要看看再说。
刘瑾听到这个名字,则有一丝阴霾萦绕心头,“尤公公……新来,还算是个守规矩的人。”
“什么时候,朕见他一见。”
见他?
皇帝说完就走,但是刘瑾的心始终疑惑。因为当今圣上不是一个随便说话的人,或者说,在特定的轻松、欢快氛围里他会胡乱讲,但大部分时候,这都是个目的性强、说话有其用意的主。
现在忽然对着他讲出这番话,想来,是有什么地方不满意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是很直接的表示。因为刘瑾自认不是笨人,皇帝更不是,皇帝完全知道讲了那一番话自己心中的这些思虑,但还是要讲,这还不够说明问题么?
而没直接讲,就是给他一条路。
刘瑾心里狂打鼓,文官说的伴君如伴虎,他真得好好学学了。
“丰熙……”皇帝回过去了侍从室,“拿笔来。”
刘瑾战战兢兢,跟在后面不敢说话。
朱厚照不理他,一边写一边说:“这封信,送给王德华,你们也都可以看看。”
多年练字,皇帝写字还算刚健有力,一撇一捺之间也见笔锋:见天地,知敬畏,所以谦卑;见众生,懂怜悯,所以宽容;见自己,明归途,所以豁达。
这其实不算在说什么事情,就是写信送他一句话。
因为王琼算是有才能的官员,朱厚照实在不愿意看他误入歧途,所以有此一言。有的时候不是说他是皇帝就想杀谁就杀谁、想保谁就保谁。
皇帝,孤家寡人,不应该有情感偏向,该杀一人时,至亲也要下刀。
到此处,刘瑾终于也明白了,偏偏是他、偏偏是王琼,他还能不明白?
于是他再也不敢隐瞒,颤着腿跪了下来,“陛下,奴婢知错了!”
朱厚照还不至于为两千两就把刚上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给杀了,但不杀人也有很多手段可以用,就像今天。他其实没生气,但有一个词叫不怒自威。
“家事国事天下事,朕不敢不知啊……”
皇帝的声音在大殿之中回荡。
刘瑾明白,今天的每一句话都是特意对他讲的。
其实,昨日朱厚照对李东阳讲了那么多,也不是兴致到了、或者是正好李东阳在内阁里,所以拉过来闲聊几句复套、国策的事。
哪里是那么随意?
皇帝这么讲,是要内阁知晓他的意图。提前透露这个动作背后的政治含义就是:皇帝现在还不希望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丑啊,主要是。
而从李东阳的角度来说,他必须要接得住皇帝的招。
如果什么都不想,回到家去蒙头大睡,一次两次的,皇帝就会觉得你是个蠢人,至少没有用得很贴心的感觉,所以可能会因为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就被调走,但其实种子早已经埋下了。
如果能接住,那就是很容易重用的大臣。
所以许多事说不上来,解释不清,有的人就是很容易被皇帝信任,这才是伴君如伴虎的真实用意,所谓人心隔肚皮,皇帝的那颗心,谁能时时、次次摸透?
好在李阁老在朝堂沉浮多年,招他肯定接得住,问题就在于接不接得好。
这是他最近第二次去刘府,这次还多少是带着圣命。某种意义上,这就像劝架一样,上次没说动刘阁老,这次更没说动皇上,而且皇上明显表现出了坚决的意志。
刘健也一样的聪明,他看到李东阳第一句话就是:“是不是没能斡旋得了陛下?”
“这…”李东阳两只胳膊举着,老人家也有几分可爱似的,拖长音叫了叫,“希贤,你要给我留点面子。”
刘阁老是不苟言笑的人,见李东阳如此,他也只是示意他就近入座。
随后也不浪费时间,“陛下怎么说?”
“是刘阁老说的大事,但陛下也很坚决。”
刘健心里叹息,这就难办了,“太过焦急了,也不知为何,陛下明明年方十五,却总是觉得时间不够一般。”
李东阳现在已经不这么认为了,“阁老,陛下也说南直隶无事。”
“无事?陛下没有想到?”
“当然想到了。但是陛下说,以预备仓之事整肃南直隶官场,就会使全国处处征粮填满预备仓,这于民,是有大害的。”
刘健略有震惊,他和皇帝也不是第一天交往了,从他还会太子时,一路至今,碰到了多少大桉,哪一次有过这样轻饶的?
“阁老对陛下有最大的误解,便是觉得陛下嫉恶如仇。可事实证明,陛下行事分外知道轻重,从不会使蛮力治国。复套之议虽然大胆,但是若真能成,确有破局之效。”
有时候事情本身的利弊容易看得清楚,尤其朱厚照并不是不懂脑子的人,也不会像隋炀帝那样,盲目自信、没有节制的使用国力。复套若要成功,将帅、骑兵、钱粮,这都是可以做到的。只不过骑兵极贵,需要分几年时间积攒。
然而除了事情本身的利弊之外,还有做事的人…他的个人得失。
说开来,复套这项国策,不理解的人还是多。如果内阁在此时依然‘纵容’皇帝,那么由此而来的非议、批评甚至弹劾也会非常多。
刘健眉头锁得极深,这是进退一步就天上地下的区别。
“宾之已经听完了陛下的理由?”
李东阳摆摆手,“不必提陛下,我是为阁老而来。陛下对此国策态度非常坚决,如果阁老依然如上次西北用兵一般,那么必定是结局难料了。”
“态度坚决?难道杨应宁的捷报已经到了京师?”
“这倒是没有。”
李东阳知道,这就是皇帝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缘由。如果打败了,那没什么好说的,皇帝的威信必然有所下降,吞下失败的苦果安稳几年。且上奏复套的杨一清也难以脱罪。
但如果成功就不一样了,当今圣上在当皇太子时就已经十分有威望,如今再有军功傍身,满朝之中,谁能挡他?
所以李东阳要来规劝刘健,
“那么就要看杨应宁的消息了。”刘健笑得惨然,“也不知是谁所教。陛下于朝堂所争之事从来都是有备而来,若真是西北大胜,老夫这首揆之名就要落到宾之身上了。”
李东阳脸色大变,“阁老!何必如此?!”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无非也就是把这条命献给大明就是。”刘健自小刚直,他原来在翰林院就有个刘木头的称号,“历朝历代,可有定穷兵黩武之国策的?况且大明早已不复太祖、太宗之盛象,如此不惜民力,我辈岂有不劝之理?以陛下之龄,徐徐图之又能如何?何必如此冒险?一旦遇阻,则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你我之臣,难道不是愧对太祖太宗,愧对天下万民?”
“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
……
而在千牛堡之外,
随风舞动的明军踏雪而行,他们这一路竟然追到了长城。在这一段长城之北,就是河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