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这样讲话,内阁三人其实就明白了。为什么有朝臣会言太子智足拒谏,就是有的时候太子会非常坚持自己的观点,现在又是熟悉的一幕。
他们想要阻止,以前做不到,如今随着东宫权柄日重,那就更做不到。说起来前面铺垫那么许多,已经很给面子了。
李东阳善谋,人也没那么死板,如果前路不通,他是会选择绕道而行的人。照现在的局势下去,刘阁老要么和太子顶起牛来,要么就是太子不管他们那一套,选择用太监来管理这些商铺作坊。
所以他生出急智,“殿下,如果真要像大冢宰所说试行个几年,臣以为是不是将此设于户部之下,便如同兵部设太仆寺署理马政,户部也设一机构署理官铺。”
朱厚照听懂了这意思,他们是害怕这么一大笔财力都落到内官的手中。
其实对于他自己来说,内官也好、外官也好,差得不是特别多,现在这些外官也一样听他的话。而要说产生腐败问题,那么它不管设在哪里,都会有腐败,区别不大。
而且似这种机构在如今的道德环境之下,要想做起来殊为不易,如果还有内臣兼领,其实阻力更大。所以先把事情做起来再说。反正将来也可以改的嘛,小兵过河,日拱一卒。他才十四岁,急什么。
“可以。”朱厚照想了想之后还是答应了,“另外,本宫说过,朝廷从不会和百姓争利,本宫做这些本质上是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话说得简单,做到不容易。大司徒,”
韩文出列,“臣在。”
“咱们这些人做事上要对得起上天,下要对得起百姓,眼下已经是年关,就从弘治十八年开始,户部要仔细统计,这个新机构每年入账多少银两、从何处来,花出去又是多少银两、花何处去,这个账册出三份,一份户部留存,一份送往南京户部留存,千秋万世之后京师的找不到,也要让后世之人在南京找到。最后一份送往宫中,待与众臣阅览之后,登于《明报》,刊行天下!”
“若是咱们干的不好,嘿,那就别怪百姓骂咱们。若是做得好,也不必谦虚,让百姓知道知道朝廷是在给他们造福祉。”
朱厚照指了指他们,又指了指自己,“所以咱们要用这份账册向天下百姓交差,向后世子孙交差!这份差使,你们和我,一个都跑不掉!”
王鏊、韩文等人先前还觉得这事与从小接受儒家正统教育理念有些不合,但现在听到太子讲出这么荡气回肠的话,纷纷跪下叩首!
这个主意好,让天下百姓和后世子孙监督。虽然说有些虚,但是所展现的是当政者的姿态和勇气!
话及此处,刘阁老也讲不出什么了,不过朝堂之上,不理解的人怕不在少数,这个就只能再看了。
朱厚照已经安排接下来的事了,“这个机构命名为少府,草创之时,顾侍郎,”
“臣在。”顾左拱手而出。
“你多辛苦些,便以侍郎衔兼着少府令。然后再亲自到浙江去一趟,把此次抄家所得的所有商铺、作坊全都接手过来,尽快恢复营业。具体的管理人员可在当地寻找……”朱厚照一边摸着下巴思索,一边吩咐,“粮商归粮商、布商归布商,不要眉毛胡子一把抓。另外,每一个掌柜每年开的工钱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基础薪俸,不论刮风下雨,都发给他们。另外一部分是奖励薪俸,所有的这些商铺自负盈亏经营,盈利了管理人员才有奖励薪俸,具体比例你可以酌情而定。”
其实不要说管理的这个机构贪腐,便是下面的经营人员,其实也贪腐。
顾左听下来觉得有些烧脑了,他问道:“殿下,何为自负盈亏?难道亏了的要经营者自掏腰包补上?”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亏损了,那么就关掉、卖掉或者改造为别的商铺,总之让负责管理的人员卷铺盖走人,自个儿想办法再去找个差事养活自己。另外,他们这些人也会想办法将银子塞到自己的口袋里的,所以要有抽查,若有犯罪,严惩不贷。”
王鏊忧虑道:“如果是这样,怕是有几分才能的人都会出去自己开店了。”
朱厚照却不担心,“所有的体系只要有流动空间,就不怕没有人才。譬如说,这些管理之人,做得好了,便有向上的渠道,还怕他们不来?给朝廷办事,他们就不算纯粹的商人,一些限制商人的律令对他们来说也就不适用,仅此一条,便威力十足。总之,这里面的学问大的很。吏部和户部派几个精干的年轻官员,跟着一起去浙江。这件事,本宫盯上了。”
太子撇了一眼一边的丰熙,这家伙开始低头记录,这个动作也落在了韩文、顾左等官员的眼里。
丰熙这个人,没什么其他的本事,整日就是梳理文字,太子和大臣商议事情,大多数时候他只听,不参与,然后仅做记录。
但事后太子就会照着他记的那些事项召来负责的官员询问。
如果做的好,那么大家相安无事,太子还会给点赏赐,如果做得不好,降级罢官的也不是没有。
反正这几年来,每当太子说一句‘我盯上了’,这就是信号,你要是有毛病你早说,不要事后找什么借口,没用的。这里也没什么躺平不躺平,你要是敢躺下,太子就敢让你起不来。
“微臣,领旨。”顾左还记得弘治十二年的时候,当时梁储刚接手马政,那也是太子每日在问的事。
太子一关心,锦衣卫和陕西的太监不停的要给宫里去奏报,他们各级官员作假的难度都上升不小。不过几年一过,只要有人认真的在做一件事,效果还是有的,人和才能政通。
浙江的事,似乎到此也就结束。
不过刘阁老却始终忧虑,本来是可以这么结束的。谁曾想忽然闹出个少府,这就是在朝堂这口热锅里倒进葱花,不嘎嘎乱跳才是奇怪。
不过对于刘健来说,这也是熟悉的场景:便是只要真的对百姓有利,那么内阁也就尽量不去管了,反正太子拿那些个臣子也有办法。
“浙江的事,还有什么问题嘛?”朱厚照转头看向丰熙。
丰熙心领神会,“御马监禀笔太监张永上奏。前浙江镇守太监魏彬,面北叩首后,饮鸩酒而亡。张永请朝廷给以棺椁、寿衣几样治其丧礼。”
“准。”朱厚照多少有些唏嘘,但这种心情自己装在心里就好了,和大臣没什么好说的,所以他说完之后缓缓向殿内后侧走去,众臣看了自然也知道他们该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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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里面传来太子念的诗,“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生命无常,但孤盼着你们,都能做些好事,长命百岁,不要由后人悼念,落得一个‘犹费词’的结局。”
太子的话音抑扬顿挫,缓缓徐徐,在大殿里来回飘荡。
人人都知道魏彬是看着太子从小长大的,不是这样的关系,浙江那种地方也不会派他去。然而最后竟是连死之前见一面都没有做到。
可见太子为政、驭下都是有他的底线的,古来帝王多少次忍泪挥刀,也都是这个道理。不要说一个太监了,爱将、亲信甚至亲人杀得又少了吗?
只有让这么一颗人头落地,才会让人明白,在太子这里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可以做。
下去之后,韩文倒是很起劲,户部领了新的差事,以后国库又多了一笔银子不说,况且太子还答应他们,这笔银子都要用在国事之上,还昭告天下,想来只要太子坚持,便没有哪个敢把手往这里伸。
魏彬人头不是落地了么?
话说起来,韩文忽然想到那个丰熙,并对顾左说:“殿下将那个丰熙留在身边,倒是有些妙用。浙江的事千头万绪,怎么旁得不说,偏要提一个魏彬身死之事?”
太子授意倒也不会,这种小心思还要太子去思考,太子就是有八颗脑袋也不够用。所以应当是那个丰熙有意的。
顾左接了少府令现在肩头重担不小,所以出了宫一直都没去想这一茬,现在听下来也还是觉得玄乎,“那个丰熙真有这般心思?浙江的事似也没什么其他的了,恰巧的?”
“能在殿下身边留下来的人,往深了想是没有错的。”韩文捋着泛白的胡须,“他开口的机会本就不多,所以要么不讲,要么就要讲到殿下的心里。”
顾左沉默了,他在不是很相信和不敢完全否认这种念头之间来回摇摆,“……总归先把殿下交代的事做好。”
顾左这个人性格是有些直憨的,按理说他登不了户部侍郎这样的高位,只不过太子近年来一直强求各部以实务为先,尤其户部、吏部这些要害部门,太子更为关心,这就使得他们内部不得不把一些会干活的人提上来,否则这个一把手不是当得要累死人啊?
顾左,正是因埋头干活,才有这番机缘。
韩文欣赏这样的人,所以平时也愿意提醒他为官之道:“良弼可不要轻视了这些人。太子的心思往往出乎意料,你我要想体悟,有些话,说不得还要从丰熙的口中讲出来。本事这个词,看怎么解释。你梳理部务简洁高效,这是本事。丰熙揣摩太子心思到位,这也叫本事。这两种本事缺一而不可啊。”
这些话往日里韩文不讲,顾左听不了多少,只觉得人家韩文和他一样用心部务,此刻才明白,领一部尚书,这哪里是容易的?光是一个小小的记录官这样简单说一句,竟是被琢磨出这种味道。
紫禁城啊紫禁城,何时才能让顾某这种简单的人畅快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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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们,我工作环境里已经有小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