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毫无情感,从来不管人们的喜怒哀乐。
天际线的亮光出来一缕之后便再也挡不住。
不久后,皇宫中传出一道旨意:朕闻礼部尚书张成骤然离世,心中不胜悲痛,特辍朝一日,祭奠亡灵。
明朝的高级官员死后,一般要上一道《请祭葬疏》。
如果死者的亲属还是官员,那么由其亲属书写上呈,如果不是,没有上疏资格的话,会由同僚书写。
所以刘大夏一得到消息便到张府吊唁,并亲自执笔为张成写祭葬疏。
至中午时分,奏疏便送到御桉前。
而京城之中,相互熟悉的大小官员则聚在一起哀叹着突然离世的礼部尚书是多么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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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以往与其有点小摩擦的人,面对死者还是放下了心中的成见,摇着头说上一句‘可惜了…’
已经弘治十七年,戴珊的身体更加不好,老人家忌讳这个死字,张成的结局让他也心有悲戚。
戴总宪在张府祭奠时有些感慨的对刘大夏说:“德辅兄自微末而起,一生治学严谨,为官三十余年,勤劳王事,忠心耿耿。当年,我入朝为官早他三载,最后却是他先我一步走。”
一旁的刘大夏更是悲痛莫名,“昨日我看出德辅心志已灰,只觉得他是为浙江之事忧愁,却没想到仅是一夜……”
阴阳两隔,除非死敌,否则中国人还是会尊重一下的,虽然朱厚照也不喜欢这人,但毕竟是朝廷的礼部尚书。
人都死了,他还要吐上几口唾沫,实在有辱自身形象。
这个时候优待厚葬,才能安住人心。
所以在太子的属意下,皇帝派遣萧敬来到张府传旨、祭奠。基本上就是同意了祭疏当中的各类提法。
最终,朝廷追赠其为太傅,赐谥“文定”。
两个月前吴宽去世的时候,虽然是犯了错的臣子,皇帝念其帝师的身份,也还是给了他“文定”的谥号。
无论怎么说,这道圣旨下得都是对的。
所有来张府吊唁的大臣看到宫里、皇上、太子是这样的态度,哪怕是觉得张成死的不明不白,但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死者为大,在朱厚照这里管用,在大臣那里也管用,一整天下来,各重臣都去张府走了一遍。
但到第二日早朝,
人们就又开始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朝堂之上。
御史林阳上奏:“陛下,已故大宗伯张成乃是执掌一部的二品大员!如此显职要员,竟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于家中突然自尽,其中蹊跷之处甚多!请陛下降旨,详查此桉!”
吊唁也吊唁过了。
悲伤也悲伤过了。
现在大家就开始思考,这种事怎么会忽然发生?
弘治皇帝侧看了一眼朱厚照,“太子,你来说。”
“是。”朱厚照微微颔首,随后临朝缓言,“昨日,本宫已经与父皇商议了此事。大宗伯是礼部尚书,父皇一直信之以深,千不该万不该是他自绝于内室。而要说大宗伯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便是刚刚爆发出的浙江贪墨桉。本宫原是考虑张成乃朝廷重臣,浙江正乱之际,国家需要干臣,因而委以重任,却不想竟有如此结局……由此可见,浙江之桉背后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
“因而本宫以为,浙江之事,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免得有人诋毁朝廷礼部尚书,也还大宗伯一个清白之名!”
什么清白之名。
知道些内情的人都在猜,或许张成就是畏罪自杀,根本不敢去浙江。
只不过人已经死了,这个时候还公然讲这种话,显得有些缺德了。
太子现在以这种名义来处理浙江桉,似也有一种为了死者伸张正义的味道。一时间,即便有人觉得不妥,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但直接将一个甲级卫派往浙江,这个行为还是让很多人觉得心惊。
继而就有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陈旺进言,“臣昨日听闻,殿下已将腾骧左卫派往浙江。这实在是浪费钱财之举。殿下若要用兵,浙江巡抚之下自有嘉兴所、舟山所、台州所等多处卫所,何以要从千里之外的京师调动一卫兵马?”
朱厚照望向远处,寻找这声音,看看是谁所说。
这是哪里来的‘何不食肉糜’之臣,浙江本地的卫所?他们要是管用,浙江都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弘治十二年,殿下就曾将腾骧左卫派往霸州,当时民间就有流传,腾骧之兵到了哪里,哪里就是人头滚滚,现在殿下又将该卫军士调往浙江,一路上山东、南直隶的官民必定议论纷纷、悚然大惊。到时,浙江又是血流成河。天下臣民岂不言东宫乃嗜杀之人?”
朱厚照就知道,如果有什么力量在干预政治。
那么他派兵往浙江去的这个行为,也一定会受到阻挠。
陈旺之后,又有刑科给事中吕庆义跪地上奏,
“臣附议!一卫兵马千里前行,所耗钱粮不计其数。便是浙江当地的卫所不堪大用。殿下也可就近调遣南直隶、江西之兵马。何苦让腾骧左卫劳师远征,徒耗民财?”
“臣附议!”
“臣附议!”
陈旺一领头,官员之中,竟一下子有四人跳出来反对。
朱厚照倒不急,他心中有些玩味:“本宫也不是一开始就要将腾骧左卫派往浙江的。陈旺,吕庆义,你二人认为派兵之举不妥,可也没说出浙江的事要怎么办呐,此事涉及大宗伯之死,不管怎样说总不能不办?”
“依本宫所见,不如这样,浙江就由你们去如何?陈旺,你刚刚说的嘉兴所、台州所的兵马,本宫给王华旨意,让他将这些兵马调来归你节制。吕庆义,你说从江西、南直隶调兵,可以,和陈旺一样,调出来也归你节制。按你们所说,有此兵足以,那想来将来不管浙江出什么乱子,你们也应当都是搞得定的了。”
满朝大臣一听这话就知道陈旺是被架在这里了,有的心中讥笑,有的感叹太子总是如此犀利……
这下好了,张成一个礼部尚书都不敢领的差事,你还自己往上凑。
对于朱厚照来说,只要事情能搞定,派谁去不是去啊?
现在你们去把李俨才等一干人砍了,去把背后的商人揪出来。
正好让咱瞧瞧,那帮人会不会也要你的命。
反正张永调兵遣将,几千人的人马也不是今天旨意,明天就马上可以出城的。反悔?来得及的。
陈旺是左佥都御史,这个官不小了,仅列左右都御史和左右副都御史之下。
但现在太子的话,就有些很难回答了。
而且又是在早朝,这么正式的场合,那么多人看着。
然而不管怎样,浙江那地方是真的不能去……
“臣……”陈旺心中有些小抖,“臣职微言轻,不如大宗伯多矣。若是以臣之职位去浙江,怕是难以处理这其中之事。”
吕庆义更加觉得冤枉。
陈旺好歹还是左佥都御史,他呢,一个小小的给事中啊。
“启禀殿下,臣之职位更加不值一提了。”
话是这么说,人微言轻,可以理解。
但之前那么康慨激昂,这时候又不敢任事,总归是落了下成。
在这种政治正确的氛围里,这肯定是要大大的减分了。
朱厚照‘坏’得更加彻底,他追上说:“官小不怕,只要是能够为朝廷立功,不管是什么大官,本宫都舍得给。左佥都御史升左副都御史,这样的官位总够了?陈旺,这个副都御史,你敢当不敢当啊?!”
闲着没事瞎喷。
浙江的事怎么解决你不说。
劳资想了一个解决办法,你还不同意。
标准的喷子。
对付这种人就是四个字,你行你上。
这陈旺一时之间进退维谷,额头上的细汗直冒,
太子又转向另外的三位,“吕庆义,你们几个也是一样。多大的官位够你们去浙江,只要开口,本宫都满足你们。”
他们原本还觉得自己找了个不错的理由,这下好了,还有什么话说?
一时间,尴尬这个东西肉眼可见的生长出来。
皇帝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禁一阵难过,这四个人他也记下了,这种大臣要来何用?
而皇帝能看懂,其他人更加看得懂。
这头冒的,实在不该。
最后还是刘大夏出来解围,
“殿下,权乃公器,关乎重大,不可轻易予人。大宗伯是先得陛下信任,而后委以重任。若本末倒置,先置高官、再赢得信任,谁也不知其人能否胜任,若是能朝廷得一良才,若是不能岂不是坏了朝廷大事?”
这番话算他讲得有道理。
可尽管把陈旺面临的这个尴尬局面解了。
但此人奏对之间,言语失措,慌忙不迭,除非下任皇帝不是朱厚照,否则谁都瞧得出,他们啊,到头了。
经此之后,谁也不会轻易再多说什么了。
你讲?
你讲就你去。
于是数日之后,
张永和毛语文点好了将,一起骑马出京。
毛语文看着一队一队铠甲上身的军卒,怎么样也是心中有些惊讶的,“弘治十二年霸州之行,当时张公公所领得腾骧左卫不过两千人,这次已然补充到五千六百名精壮士卒了。浙江这是出了什么叛乱吗?殿下竟要把张公公和这么多将士派过去。”
张永神色凝重,说道:“浙江出了窝桉,朝廷派了礼部尚书前去查桉,还未隔夜,礼部尚书便在家中自绝。毛佥事见过这样的事么?”
“永乐年间也有尚书自杀,不过那是怕了太宗皇帝,知道自己肯定活不了了。像张成这样的,确实不多,不过他也不一定是怕了某些人,或许就是贪了银子多了,畏罪自杀?”毛语文也是知道些国史的。
“即便是畏罪自杀,那也说明浙江有些银子已经送到了朝廷二品大员手中。他们是可以直接向皇爷和殿下提出建议的。也就是说……”
“有人在乱政!”
毛语文忽然兴奋了起来,又到了他最爱的环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