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东宫,王鏊还是找上了王华。
有些话他不说还是不放心。
主要是有些话太子也不太好说。
所以一出宫门,他就把人叫上了自己的马车。
“老天官,是有何见教?”
“你年长我几岁,又同朝为官那么些年,我本不该这么问。但我实在是有些不放心,”说到这里王鏊的声音减弱了些,凑近问道:“德辉,你真的明白了殿下要你去巡抚浙江的用意了吗?”
王华童孔一怔,“除了了解东南商人与官员的隐秘关系,难道还有其他目的?”
王鏊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这个王德辉在山东任布政使多年,其实和太子的接触也相对而言少了些。
“德辉,殿下涉政也有几年了,所做的事,可是有一样是没有目的,又或者是为了自己?”
王华已经听不懂了,于是抬手谦虚说:“请老天官赐教。”
“这么说。殿下从浙江得来的这些银子,一直存着不用,可是起过什么殿宇楼阁,又或是寻过什么新奇宝物?都没有。殿下的银子乃是为‘急事’所备,而且到目前为止,还没到结束的时候。既然没有结束,那么便谁也不能让它结束。而在刘大夏这些人的眼里,殿下是从浙江索银,与民争利,要断了这条财路,你觉得殿下会任其满意?”
王华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
“……下官明白老天官的意思,可殿下份属东宫,刘大夏即便是兵部尚书,又能对殿下如何?”
王鏊以另一事举例,说:“当年何文鼎受死,言其背后主谋乃是孔子和孟子。刘大夏是不能对殿下如何,但孔子和孟子却可以。他们的人在浙江,参了魏彬一疏,若事实如此,则魏彬获罪,刘大夏再趁机让陛下召回内官,那么魏彬所护住的那些商人之利,自然就到不了殿下这里了。殿下的财源如何不断呢?”
“这又是为何?”
王鏊也不怕说,“殿下说了,浙江行海贸走私的人,银子被生生夺走了一部分。”
这话一说,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
因为禁海,是朱元章定下的祖制。
作为太子,他不可能对外公开宣示正在遣人搞走私。这叫什么?
所以只要浙江桉一发,
查到谁,谁自己把责任扛了,从杭州到京城,一路上一个字都不能提到太子。不提,到了京城,太子说不定还能有办法救你的命,
提了,你都不一定能活着走到京城。
很多事,不上秤没有二两重,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虽然大家心里都心知肚明,但即便刘大夏现在也不敢说,有证据也不能说,没证据更不能去深究,所有人的炮火对准的都是魏彬。
一个太监揽财——多像一个太监干的事。
这个太监一倒,梅可甲就失去了官方的靠山。
这其实是浙江桉有爆发出来的原始动力,因为这对当地的商人最好。
王华听完了这些才开始明白,浙江的水有多深。
说起来是简单,无非就是殿下在通过秘密的渠道从浙江取银,而朝中的官员一来是觉得殿下与民争利、二来是害怕殿下借此兴兵,他们阻挡不住,所以才要把注意力都投向浙江。
至于背后是不是有当地的商人推波助澜,那就要去看了
等一下……
“那殿下派下官过去?”王华眼睛大大的张开,
王鏊则点了点头,“魏彬如果真的贪墨成性,被查出了问题,即便是殿下也可能保不住他。这个时候刘大夏还在恳求陛下召回内官,因此为了保浙江无虞,殿下也只能派你过去了。”
这就是王鏊出了宫要和他再说几句的真正目的。
银子,
还是为了保银子。
王华抿了抿嘴唇,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复杂。
王鏊一眯眼睛,“德辉,你是不是想问,殿下这样,是不是真的与民争利?”
王华有些一瞬间的些许慌乱,但很快调整了回来,低声说:“……只是觉得有些遗憾,那刘时雍(刘大夏字)也并非十恶不赦的奸佞之臣,若是可以实心辅左殿下,对江山社稷也有几分好处。”
“那你觉得吴原博(吴宽字)十恶不赦吗?”王鏊摇了摇头,“自弘治十一年,老夫就和人说过,当今太子天资卓绝,英明果断,其志之博大,非寻常帝王可比。且自古以来,英睿之主绝不会受制于臣,圣明之君绝不会忍辱于外,鞑靼人数次寇边,毁我边城,掠我子民,这个时候还要说不可妄动兵戈,这个道理谁能和殿下讲得通?你能,还是我能?又或者是他刘时雍能?”
“至于说那些银子,德辉还记得我问你的第一个问题?”
王华的记忆自然不会差到那种程度,所以自己就缓缓说了出来了,“殿下从不曾起一座殿宇,亦不曾寻一件宝物。”
“不仅如此,今年二月,陛下拟建筑延寿塔以及殿宇廊庑墙垣等,传命内阁撰写诰书,被刘阁老劝谏后放弃,那种时候殿下都没想过出银子。”
话及此处,多余的也不必说了。
皇太子是个什么人,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一个状元出身的人不至于这点都理解不到。
王华做了一揖,“今日多谢老天官教诲,方不致误了殿下的大事。”
“都是为了殿下,且我与你那小儿尚有一分情谊,他虽然被贬黜,但我知道,殿下还是心念于他的。刚刚那些话,我是代殿下和你说,接下来一句话是我自己和你说。”
王鏊多少也是想到了王守仁,才要和他的父亲讲上这句话,“魏彬的下场你要引以为戒。殿下从来不是不敢担责之人,当年护张永,保杨廷和都能看得出来,但浙江的事,不要累及殿下。至于咱们做的事……嘿,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但求无愧于心就好。”
王鏊是觉得王守仁犯得事,不值一提。
但王华去了浙江,如果脑子不清醒,就很容易出大问题。
到时候搞得殿下想用王守仁都不行。
王华心说:难怪这个堂堂的吏部尚书要提及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
这是拐着弯儿告诉他,此行凶险,但只要不把太子拖下水,家人就不会有事,反过来,则不一定了。
这是真正救命的话。
听得懂便听得懂,
听不懂也只能听不懂。
王华旁得不多说,正儿八经的行了一礼。
随后步伐坚定的离开了。
其实与民争利,真的是个很不好的名声,
似王鏊、王华这样正儿八经读科举出身的官员,很容易就会像刘大夏一样,理解不了这种行为。
尤其内阁大学士李东阳说的山东、京畿百姓生活困苦,面有菜色不是假话。
但朱厚照也没有办法。
不把北方的危机解除,他在内部的改革又会是比较激烈的那种,一旦有什么乱子起来,那可就是更大的灾难了。
其实刘大夏也不觉得自己是在做什么错事,
他还是心忧天下的,百姓过得是那样的日子,不久之前,浙江官员又纷纷反应,说宫里派了人在浙江。
宫里的人,太监嘛,
不用怎么渲染,像刘大夏这些人就会他们有比较深的恶意。
而且人也好猜,不是陛下派得,就是太子派得。
魏彬之前就在东宫,所以为殿下敛财,这如何不好猜?
请注意,所有的事情都还是在猜的阶段,既然是在猜,你哪怕知道魏彬在给东宫送钱,你也不能说。
这是太子,不是路上随便拉来的人。啥证据也没有,你就这么‘风闻奏事’了?
魏彬现在又没有伏诛,他还是浙江镇守太监,浙江也没有谁能对他说一句‘如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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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夏和礼部尚书张成商量到一半,就听到外面来了消息,
“……说是,要调山东布政使王华,巡抚浙江。”
刘大夏人有些瘦,个头也小,所以看起来就像一个留着白胡子的小老头一般。但所谓人不可貌相。
刘大夏这个人,在弘治晚年非常受宠,弘治对他可以说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他也是那种传统的、比较刚烈的儒学大臣。
“王华是詹事府右谕德出身,当今太子还是幼年之时,就和王华熟识,据说还问过‘你是否有个儿子叫王守仁’这样的话,可见关系之亲密。这个时候调他去浙江,看来大司马给皇上的奏疏,皇上是给了太子看的。”
张成岁数也不小,六十多了,但脑子还是清醒的。
只从这一个动作,就看出皇帝做过什么。
但刘大夏也没什么惊讶的表情,“陛下宠爱太子过甚,甚至有时太子逾矩,陛下不仅不制止,反而鼓励。所以咱们这个奏疏上去,皇上是肯定会给东宫瞧得。其实关键不在于王华、也不在于浙江巡抚,而在于,怎么能知晓,浙江的太监在给东宫输送银两。只要这一点确认,朝中的御史言官上疏谏言,东宫又历来爱惜名节,这件事也就可以止住了。”
“如果没有证据,胡乱上奏。以当今太子的果决,其反击不可小觑。督察院的御史顾忌这一节,即便有人上奏,也不过三两人罢了,成不了气候。”
毕竟海瑞那种人,大明朝两百多年也就才一个。
“那大司马的意思是……”
“咱们也该派个人去浙江,事涉太子,还是要仔细小心些,咱们也不能听他们忽悠,万一情况不属实冤枉了殿下,陛下那边难以交代。更会偷鸡不成蚀把米,咱们两个人身死道消不值一提,但从此以后,浙江成了私库,可就苦了百万黎民了。”
“派谁?”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事。
吏部现在在王鏊的管辖之下,凭什么一个兵部尚书说派谁就派谁?
且如果派一个明显和太子不对付的人过去,那弘治皇帝会同意?我眼睁睁的看着你跟我儿子捣乱去?
所以这问题很难,但难不倒刘大夏。
他抚了下胡子,略作思量心中已有了计较,“派湖北左布政使李俨才任浙江布政使。”
张成一开始还不明白,但眼珠子一转,顿时明白了过来,忍不住拍桉叫好,“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