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而美妙。”
韩易往嘴里放了一根薯条，感受着深炸土豆块与粗砺海盐碰撞带来的油脂快感，低声重复了一遍麦迪逊-比尔的话。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是如此。”
“是的，这个世上的一切事物。”麦迪逊微微歪了歪脑袋，她很喜欢韩易看问题的角度。
“就像这根薯条一样。”
韩易举起另一根兀自冒着热气的金黄色薯条。
“很好吃，但是会让我胖两磅，它的复杂性和美妙之处同时发生。”
“因此，请你们一起……”
说到这里，韩易用叉子给三个女孩的餐盘分别派送了一根薯条。
“体验一下这种二元性。”
为什么要这么做？
首先，对麦迪逊-比尔的过往有所了解的韩易，知道不管在杰里科还是在洛杉矶，她的人生故事都不是一帆风顺的。交心的话语，难免会触及一些晦涩的回忆和低沉的情绪。韩易希望用这种逗趣的方式，把餐桌上的气氛先向上拉一拉，让麦迪逊也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如果不是想要签下她，韩易完全可以跳过麦迪逊-比尔的童年、成长经历与职业生涯不提，大家聊聊美食、八卦和电视剧，也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但既然有成为她经理人的想法，从情感层面上迅速拉近距离，对于接下来的谈判来说一定有所助益。
韩易能敏锐地感觉到，麦迪逊是一个感性认知远远大过理性思维的人。事实上，几乎所有的双鱼座姑娘都是如此，不管是感情还是事业，想要真正进入她的世界，就得陪她一起搜肠刮肚地回忆，或者天马行空地畅想。
每时每刻，双鱼女孩的脑子里都在上演复杂激烈的电视连续剧。给她带来精神上的刺激，让她在感官层面上记住你，才会产生在现实生活中发展更深入关系的可能。
韩易为何会懂这些关于双鱼座的知识呢？
这样说……他的firstcrush，不属于这个餐桌上任何一个人。
当然，通过诙谐的玩笑话照顾麦迪逊的情绪，并不是韩易给三人分餐最重要的理由，那充其量只占一半。
最重要的理由是……韩易的余光可以清楚地观察到，赵宥真已经盯着他的盘子看了很久了。
垂涎欲滴的那种。
因此，韩易选择用这种方式，隐晦地为韩国姑娘提供品尝美食的机会。
如果只给她一个人，宥真是打死也不会在小如面前吃下它的。
你看，即便是现在，赵宥真也是装作漫不经心地插起薯条，含蓄地咬掉薯条一端的尖角部分，淑女一般细嚼慢咽。
只有跟她坐在一排的韩易才看得到，宥真双腿并拢，肌肉绷紧，用这种近似于锻炼的方式，抑制住自己上半身想要摇摆的欲望。
从今天上午徐忆如走进斯特拉黛拉路864号开始，赵宥真就没有真正吃过东西。
六个半小时的奔波，两千五百英里的距离。
真是辛苦在韩易面前每天五顿的她了。
没咬几口，宥真便注意到了韩易偷偷摸摸的视线，朝左侧望去，对方憋笑憋得很辛苦的模样尽收眼底。
赵宥真赶快把剩下的薯条送进嘴里销毁证据，忙不迭地把脑袋转过去，对准墙壁，极力掩饰她烧得酡红的脸蛋。
餐桌下也没闲着，轻轻踢了一下韩易的小腿肚，以示威胁。
韩易吃痛地咧咧嘴，随后发现两人之间的小动作已经引起徐忆如的注意。小如眼睛瞪得像铜铃，黑猫警长般搜寻这不对劲的蛛丝马迹。
“所以，麦迪逊……伱的杰里科，复杂和美妙的地方，分别在哪里？”
韩易将话题拉回正轨，免得节外生枝。
“复杂的地方在于，我的父母，在弟弟刚出生不久后就离婚了。”
麦迪逊-比尔像吃扭扭糖一样把玩着韩易递来的薯条，陷入回忆的情绪里。
“父亲很快就再婚了，四岁开始，我每周都得在两个家庭之间来回奔波，后来还得带着瑞德一起……我想对任何小女孩来说，这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还在看《灰姑娘》的年纪，就要接受爱情无法永恒存在的残酷现实。”
“很抱歉听到这些，麦蒂。”徐忆如抚上麦迪逊的肩头，轻声说道。二十岁遭遇家庭变故的她，很难想象从四岁开始就需要经历这一切是何等滋味。
“没关系，格蕾丝。”麦迪逊豁达地笑了笑，拍拍小如的手背，“就像易说的那样，复杂和美妙都是并存的。虽然他们的婚姻并不算幸福，但是这也让我获得了跟妈妈长时间相处的机会……离婚之后，她没有选择另寻伴侣，而是全身心地放在我和瑞德身上，特别是我。”
“我喜欢唱歌和表演，妈妈就带我去参加各种各样的比赛。我想要在家学习，她就帮我请家庭教师。我想要体验校园生活，她马上送我去杰里科中学……当我想在youtube上发布翻唱视频的时候，猜猜谁是最支持我的那个人？”
“当然是妈妈。”对于麦迪逊-比尔与母亲如闺蜜般的亲密关系，徐忆如感同身受。
“而这就是你音乐生涯的起点。”韩易听得认真而舒心，对家人有依恋与感恩之心的女孩子，性格都不会太差。
“是的，接下来的故事，你们应该都知道了。”麦迪逊-比尔摊开手，笑容甜美，“2012年的5月1号，这个日子我永远都会记得，那天我上传了一段翻唱ettajones《atlast》的视频……两个月之后，比伯先生在推特上转发了这个视频链接。”
“‘哇偶，才十三岁而已！她真能唱，做的很棒’。”
韩易一字不差地将贾斯汀-比伯的那条推文复述了出来，这次会面前，他做了相当细致的功课。
“看来有人是我的粉丝。”麦迪逊挑挑眉毛，笑着调侃道。
“一直都是。”韩易转转眼珠，像是在回忆，“对我来说，我最喜欢的还是你的第一条视频……”
“brunarsmashup。”韩易跟麦迪逊异口同声地完成了这个句子。
“oh-my-gawd，thisissoembarrassing。”也许是在洛杉矶住了太久，麦迪逊-比尔的口音已经有一些谷地女孩的风采，她微微蹙眉，紧抿嘴唇，“那会儿我才十二岁！”
“是啊，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拿着手机在看歌词。”
“天呐，别说了！”麦迪逊-比尔双手撑在额前，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那个视频没修音，好多地方都跑调呢……那会儿我连最基本的歌唱技巧都没搞懂。”
“但这就是最难能可贵的地方，原始的、未经开发的才华。”
韩易看了看赵宥真，又看了看徐忆如，露出一个饱含鼓励的温暖微笑。
“我想我们都同意，这些视频很好地向人们展示了一个事实——你天生就应该成为一名歌手。”
“感谢你的夸奖，易。”提到这个话题，麦迪逊-比尔的情绪以一种也许她自己都难以察觉地方式迅速低落了下来。她的右手放在餐盘边，半温的薯条不知何时被她捏成了不成形状的碎块，“但布劳恩先生和小岛唱片显然不这么想。”
“不知道这会不会显得冒昧，但我一直想问……”听到自己关心的话题，韩易身体微微前倾，用最能体现关心和体贴的语气柔声问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什么了？我的意思是，如果是我的话，不管作为经理人还是唱片公司的高管，都不会愿意放弃一块像你这样的原钻。”
“布劳恩先生很好，唱片公司的人也是，他们都非常……关心我。”很明显，麦迪逊-比尔不愿意在他人面前说关于老东家的任何坏话，这是她的教养、礼节与职业操守，“不过，我们有一些创意性的分歧……可以这么说。”
“创意性的分歧指的是，斯库特-布劳恩和小岛唱片的a&r想要让你成为下一个arianagrande。”
“他一直都这样吗？”听到韩易的话，麦迪逊稍稍掩住嘴巴，故意带着夸张的语气，轻笑着向赵宥真询问道。韩易的剖析一针见血，让她完全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他是这样的。”赵宥真给出一记助攻，“对于值得的人，易永远会保持诚实。”
“我喜欢诚实……这个行业里最缺的就是这个。”麦迪逊仰起头，无声无息地呼了口气，“是的，你说的没错，易。我和爱丽安娜几乎是同一时间被布劳恩先生签下，前后不超过一年的时间。他给我们规划的路线也几乎没有任何差别，一个签到小岛唱片，一个签到共和唱片，同属环球旗下，主流的、方便拿资源的大厂牌。”
“筹备的第一张专辑，音乐风格都是符合市场口味的流行舞曲和现代r&b……我们连收歌的渠道都是一样的。”
“而你不喜欢这样。”韩易像斯蒂芬-科尔伯特和柯南-奥布莱恩那样，用深夜脱口秀主持的方式引导着麦迪逊-比尔的叙述。当然，前者的用词与走向要直白得多。
“刚开始当然是喜欢的，我的意思是，只用了几周的时间，我的youtube、instagram和twitter就分别拥有了超过一百万粉丝。比伯先生本人出现在我第一支单曲的mv里，花三十秒的时间介绍我出场……在杰里科中学，我是那年秋季每个人都在讨论的唯一话题。”
“‘看啊，那个女孩，就是被贾斯汀-比伯选中的幸运儿’。”即使是现在提起，麦迪逊的嘴角都不由自主会勾起一抹梦想成真的笑意，“这种感觉，真的太令人上瘾了。”
“我能想象。”韩易微微颔首。流行音乐工业的魔力，自然不止是金钱而已。实际上，对于像麦迪逊-比尔这种出生于长岛富裕家庭，从小就连市中心都很少去的小公主来说，丰厚收入固然重要，但并不是她最关心的地方。
名与利之间，为何名在前头，就是因为它能在短时间内给人带来的，如海啸般澎湃汹涌的极致满足感，是任何事物都无法比拟的。
美国许多青少年明星最终会在药物中沉沦，很大程度上并不是因为他们天性邪祟。
这些从峰顶滑落的昨日黄花，需要化学催发的巅峰快感，才能忘却另一种更让人无法摆脱的成瘾性体验。
一夜成名。
普通的歌手，有一首能登上billboard榜的热单就已经欣喜若狂。而麦迪逊-比尔，甫一出道就有全球最具关注度的新生代巨星保驾护航。她所沐浴的媒体聚光灯，收获的公众知名度，以及随之产生的成就感，又会比常人强烈多少呢？
“难道不好吗？”想到此处，韩易反问道，“成为比伯最看好的门徒，成为斯库特-布劳恩下一个得意之作。”
“是啊，难道不好吗？”麦迪逊-比尔的左手比成手枪的形状，抵在自己的太阳穴，笑容有些苦涩，“也许这就是我的扭曲之处，拥有最好的，却总想要更多。”
“我不是这个意思。”韩易摇摇头，“我的意思是，在你心里，总有一些东西，能战胜就这样走下去，成为下一位流行巨星的快感。”
“你听过我发的歌吗？”麦迪逊-比尔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把主动权拿了回来，自己发问。
“听过。”
“什么评价？”
“哪方面？”
“歌曲本身。”
“宥真，你的想法？”韩易也没有急着自己回答，而是扭头看向身边的合作伙伴。
“60分。”赵宥真极为直率地回答道，甚至没有一丝犹疑的时间，“不是说你的唱功，而是作曲、作词和编曲。”
“这也是我的看法。”韩易指了指赵宥真，点头应道，“它们是……任何一个迪士尼童星在梦里都会背诵的流行歌曲。”
“是的，这就是我的问题所在。”
“你看……我不是个迪士尼童星。”
麦迪逊-比尔叹气的次数超越了往常任何一天。
“爱丽安娜是尼克儿童频道出身，早就习惯了这种一切方向都有人掌控的工作方式，她对布劳恩……噢，不，等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
“没关系，麦迪逊，我们都知道你想说什么。”韩易出声抚慰着面前这位明显接受过太多媒体采访训练，谈话防御机制已经深入骨髓的流行歌手。
“我们这里是一个足够安全的空间。”韩易把手机掏出来，放在桌面上，“没有录音笔，更没有tmz……仅此一晚，你可以说任何你想说的话。”
“我只是想说，我对音乐有自己的想法。”麦迪逊张张嘴，最终也没有找到更适合的替代词汇，“这个行业是有记忆的，特别是现在这个时代……虽然网上每小时流行的标签都在变，但做的事情会永久留存下来。我看得见、你们看得见，大家都看得见。”
“如果让大家看到一个，只会唱泡泡糖流行的我……那即使能赚再多的钱，能出再大的名，也不是我想要的未来。”
“斯库特是个很强势的人。”韩易想了想，才继续说道，“他应该不会对你特立独行的态度感到高兴。”
“跟高兴没有关系，更多的是……无视。”
麦迪逊-比尔声线低沉下来的时候，总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充满吸引力的沙哑感。
“他们只是把歌发给我，让我在规定的时间内学会。我依然记得布劳恩先生跟我说的那句话……”
“‘听着，甜心，你没有资格决定发不发这首歌’。”
听到麦迪逊的复述，韩易没有表现出任何对斯库特-布劳恩嫌恶的情绪。事实上，他也不希望面前这位自己想要签约管理的艺人，得到任何这方面的暗示。
经理人本来就不应该是艺人的应声虫。恰恰相反，经理人才是一个团队中的创意主脑，掌控演艺生涯的真正推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句话在娱乐圈中一次又一次地反复上演。
绝大多数时候，艺人都不清楚自己最真实的强项和弱点在哪里。作为最亲密的合作伙伴，站在台下的经理人，才是最有发言权的那一个。
因此，麦迪逊-比尔与斯库特-布劳恩的纷争中，谈不上谁好谁坏、谁对谁错，两个人努力的大方向一致，都是为了madisonbeer这个品牌能成为美国乃至全世界的顶级流量。
之所以合作关系分崩离析，无非是因为斯库特-布劳恩认为自己经验丰富，所以在与艺人的沟通中显得极为强势，而生性倔强的麦迪逊-比尔寸步不让，坚持自己的音乐理念，仅此而已。
如果非要分出个高下的话，站在一个客观公正的角度，韩易反而认为麦迪逊是更需要反思的那一个。
毕竟对方是一位把你从长岛小镇带到世界娱乐中心，用旗下最知名的艺人力捧你，为你匹配顶级资源的恩人。再大的路线性分歧，都应该先考虑到这个前提。
这也许就是艺人与幕后推手间的区别，当后者为了可以预见的光明未来不懈努力时，前者眼里能看到的也许只是那虚无缥缈的艺术理想，甚至更短视的人，只能看到别人提供的，额度更高的签约奖金。
当然，韩易也不认为斯库特的做法就完全正确，事实证明，麦迪逊-比尔确实不适合一般的流行口水歌。很多巨星能把流行电子演绎出自己的味道，赛琳娜-戈麦斯和爱丽安娜-格兰德都是这样的人。
但麦迪逊-比尔显然不属于这一卦，从个人气质、时尚风格再到嗓音条件，她都有更适合的路线可走。
站在不同的角度，所得到的答案亦有不同。
世间万物皆是如此。所以韩易不需要在二人之间分个对错，坚持自己心中认为正确的东西就好。
“对于这样的态度，你是怎样反抗的？”
想到此处，韩易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展开。
“我？”麦迪逊-比尔做了个和平手势，“我是我自己的圣雄。”
“非暴力不合作，直到他们决定解约，是吗？”
“我很想说是我解约的他们……但没错，事实就是如此。”
麦迪逊不禁笑出声来，似乎是在嘲弄自己原先的天真。
“我原本以为，只要我的态度足够强硬，他们就会看到。”
“结果没想到，我依然没有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只是把我当成一块绊脚石，直接跨了过去。”
“所以现在，你母亲在当你的经理人？”
没有选择开解麦迪逊，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完成的工作，现在的韩易有更紧迫的任务要完成。
“嗯哼。”麦迪逊啜饮一口冰块几乎化完的橙汁，“她是唯一一个还没有抛弃我的人。”
“那我们更有必要跟她见面了，不是吗？”
“和她……见面吗？”
麦迪逊-比尔有些吃惊地反问道。职业经理人，通常都很厌恶家人对艺人事业的干涉与介入。至少斯库特-布劳恩就是这样的，除了签约当天，他从来没有跟特蕾西-比尔说过哪怕半句话。
“是的。”
面对麦迪逊-比尔倏然瞪大的榛色双眸，韩易语气坚定地说道。
“无论如何，在你未来的计划里，她都应该是最重要的部分。”
“的……的确是这样的。”
最初的惊讶过后，麦迪逊肩头放松下来，冲韩易绽出了一个耀眼的笑容。
“如果有时间的话，明天我们就可以去杰里科，我带你们见见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家人们。”
“我相信，妈妈、弟弟还有奶奶……噢，瑞德还在学校呢。不过妈妈和奶奶，一定会很喜欢你们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