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认真的。”
韩易表情异常严肃。
“你这段时间做了很多,宥真,我都看在眼里。之前在fogodecho,我说我等你的意向书,不是一句场面话。充分协商,才能长久合作。”
“我知道呀,我没有觉得你是在敷衍我。”
赵宥真咬了咬嘴唇,声音放得更轻了。
“我也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我觉得……跟伱比起来,现在的我什么都没有,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提条件。所以这么久以来,我都是一直在认真做事,希望能给你看到我的价值之后,再谈这些问题。”
“但现在……”
说到这里,女孩摇摇头,笑了起来。
“薪资、分成,这些东西好像都不重要了。”
“为什么?”韩易皱了皱眉头,问道。
“因为真的很快乐。”
赵宥真迎向韩易的询问目光,坦率而勇敢地直面真心。
“铜雀中学附属小学、梨花女子大学附属中学、大元外国语高等学校,然后是到ucla学习政治科学。从出生到现在,我基本上没有自己做过选择……在韩国,身为一个女孩子,特别是我这种家庭的女孩子,所谓的自由实在是太奢侈了。”
“至少……高一之后,你父亲是尊重过你的决定的,不是吗?”韩易出声宽慰道,“你说你想到美国读高中,他就让你来了。”
“我坚持要走,不想在他的掌控和阴影下继续生活。他刚开始激烈反对,甚至跟我说,只要我敢踏出首尔一步,就让我直接消失在汉江里……是的,这是一个父亲说出来的话。”
也许是回想过太多次,在向韩易描述这段经历的时候,赵宥真不光面无表情,甚至连最基本的语气波动都失去了。
“但到最后,他律所的同事说服了他……不是因为对我好,那位叔叔的说法是,‘美国名校毕业的女生,到时候嫁人要价也会高一些啊。宥真这么好看,再加上名校学历,到时候叫金总长,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句韩语……是什么意思?”
“‘亲家大人’。”
赵宥真注视着韩易,带着一抹平静的微笑。
跟小徐的经历……好像蛮像的。
徐忆如的父母是希望她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为宝岛豪门的小媳妇,而赵宥真的父亲,则是要让她成为自己权力之路的筹码。
女儿读什么,并不重要,能让她变得更值钱才是关键。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韩易轻声叹了口气,问道,“你父亲跟你讲的?”
“他怎么会跟我讲这些呢,原来米尔班克律所首尔办公室的高级合伙人、现在的大检察厅国际协力团团长,哪有时间跟家人谈心。”赵宥真扬起脑袋,拖长了声调,“啊——今天总是忍不住说一些难为情的话。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当时我就跪坐在一旁啊。”
“妈妈也在。”
“她什么想法?”
“她哪里有想法。”赵宥真近乎梦呓般地喃喃说道,“如果有客人在场,我和妈妈都必须在厨房吃饭。就算她有想法,也完全不重要。”
这是一句不管从什么角度,都完全没办法接住,甚至找不到安慰方式的话。韩易只能默默地点点头,表示自己在认真倾听。
东亚很多地区都还保留这样的陋习,韩国尤甚。朴宰佑就跟韩易讲过,在家中吃饭,母亲和妹妹从来都是不能上桌的。
“所以,这就是你去马尔伯勒学校读书的原因,是?”
“是啊,美国这么危险的地方,我们家宥真怎么能被污染呢。去查理-芒格的孩子们都在就读的女校,安安稳稳地度过两三年,考个好大学,读完就给我滚回来嫁人。”
“我的人生,已经预定给检察总长的儿子,或者比他更高档次的大公子了。”
“嫁人,嫁人,嫁人。”
听到这里,韩易不禁摇头失笑。
“从小到大,几千个日日夜夜,所有的情绪、思考、目标和梦想都是笑话。活着,就是为了让权势人物抬抬眼皮、动动心思。”
这样看来,小如的境遇,还比宥真更好一些。
至少,徐忆如的妈妈,是真的想让女儿通过嫁入豪门的方式获得幸福。不管价值观扭曲与否,至少她是爱着女儿的。
但在赵永哲这里,韩易不仅看不到情感,甚至连一丁点亲情的余温都没有。
他的女儿,只配做他向上攀爬的阶梯。
“所以,我是绝对没有办法回韩国的。”
赵宥真眼神没有聚焦,像是在跟韩易解释,又像是在跟自己告解。
“我不是一个经常能感受到正面情绪的人,其实大多数时候,我都是极端到偏执的悲观,相信你也能看得出来。看到天空中飞过一只美丽的小鸟,我都会想象出它被人拔光羽毛囚禁在笼子里的模样。”
“我没有过哪怕半分钟的真正自由,但跟你在一起……一起做事的这段时间,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尊重。我终于知道了,被人平等对待是什么滋味,被人告知你的想法很重要,是什么滋味。被人鼓励,勇敢追求自己的梦想,是什么滋味。”
“我跟你讲过,易。我想要进入音乐圈,并不是因为纯粹的热爱……我想要从事这个行业,是因为这种艺术形式真的很简单,就是声音而已。”
“我喜欢简单,不喜欢复杂,也竭尽全力地想要远离复杂。如果能失去视力,不用看到世间那些肮脏的东西,只听得见美妙的音乐,从旋律里让浪漫想象变成属于自己的真实世界,对我来说也是一件挺好的事。”
“而且,作为韩国人,想要在美国做出一番成就的话,在我看来,应该就是做音乐最有希望了。我……我不想回去,但我真的很为我的国家骄傲,我认为我们正在创造一些很棒的、全人类都会喜欢的东西。”
“我留在美国,不光是要逃离他。我是要向他证明,他错了,我对了。”
说到这里,赵宥真不得不暂停下来,深呼吸了几次,才勉强抑制住涌上胸口的那股哽咽。
“我赵宥真,不需要任何亲家大人。”
“我自己,就是大人。”
“所以,我希望我们现在做的事,能继续下去。哪怕一分钱都拿不到,我也没关系的,我只想它能维持下去,让我好好地、认真地学一些东西。”
“如果金钱会阻碍它的继续存在,那我宁愿不要。我不想冒这个险。”
话音落下,办公间里陷入一片死寂。
韩易没有接话,只是凝视着女孩。
赵宥真感觉他的目光,仿佛有穿透性一般,直接刺破柔软的表皮、脆弱的伪装,直接对无人曾触及过的心灵发出诘问。
“我还以为你是个特别自信的姑娘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双手抱胸的韩易才出声笑了起来。
“我……我很自信啊。”
赵宥真下意识地挺直腰杆,脖颈都紧绷起来。
“才没有。”韩易摇摇头,“你自己知道。真正自信的人,不会觉得追求自己想要且应得的东西,就意味着她必须舍弃什么……好好想想我说的话,你同意吗?”
“你……”
女孩神色一滞,但没过多久,她便轻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轻松笑容。
“你说的对。”
“我是个胆小鬼。”
“但不怪我哦。”赵宥真捏了捏自己的耳垂,娇俏地眨眨眼,“到现在为止,我的一切都是靠牺牲换来的。这是我习以为常的现实。”
韩易微笑颔首,没有答话。他看得出赵宥真骄傲外表下深入骨髓的自卑,除了父亲从小的打压与漠视,还有稍年长一些时,来自整个南韩社会的系统性歧见。宥真的一生都在反抗这些压力,刚开始暴饮暴食成为小胖妞是一种抗争,后来连命都不要的疯狂减肥又是另一种。
赵宥真不是不想要分成和薪酬,她是从骨子里便没有自信。特别是在信任的人面前,女孩会把自卑褪去逞强的外壳,表现得淋漓尽致。
换句话说。
宥真很渴望获得认可,但从一开始,她就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
许多富足家庭的女儿什么都不缺,偏偏要找一个坏透了的伴侣毁掉自己的下半生。大多数人都以为她们是过得太安逸,想要往生活里倒点刺激的添加剂。
但其实,很多姑娘正是像宥真这样,虽然含着金汤匙出生,却时时刻刻被人提醒,这些东西根本不是真正的属于她们。
给你金汤匙,是为了让你学会怎么去讨到更耀眼的一柄。
如果继续像前世那样发展下去,徐忆如是否也会启动自毁模式呢?
天知道。
韩易只知道,想要疗愈这种疮疤何其难也。最直观有效的方式,就是血淋淋地揭开她内心的彷徨,再用温柔给他最平等、最尊重的报偿。
“年薪八万五千美元,提成是旗下管理艺人毛利润的15%,签约奖金三千五百美元,约等于半个月的薪水。职位……人予管理的合伙经理人。”韩易故意板起脸,声调也尽量冰冷,“赵宥真,按照你目前的资历,我没有办法直接给你股份。当然,后面如果做出成绩,我会给你预留一定的份额……现在我列出的东西,已经算是比较优厚的条件了。”
“愿意合作的话,我现在可以把签约金转给你。如果觉得条件不符合你的心意,那我很遗憾……”
韩易轻轻拍了拍桌子,装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和语气。
“只能祝你未来事业一帆风顺。”
“这么凶巴巴的呀,韩易。”
赵宥真嘴上这样讲,但语气里没有一丝抱怨,反而带着一股雀跃的欢欣。
“那……签约金先打来。”赵宥真摊开手,笑道,“我答应了。”
“太着急了也。”韩易演坏老板是演不像的,还没过几分钟,就已经憋不住笑意了。他一边打开即时转账软件venmo,给在纽约就添加了好友的宥真转去3500美元,一边嘟囔道,“看上哪双鞋子了这是。”
“我这是要请你吃饭呐。”
赵宥真捧起手机,一遍又一遍地看那条入账短信。三千五百美元对她来说,连挂在椅子上的那件大衣都买不到,但宥真却是如此珍视。
因为,这个数字意味着,一个美好的、纯净的,由她踮起脚尖亲手开启的未来,正在不远处招手。
“走。”
宥真站起身来,双手叉腰,神气地像一只刚刚打猎归来,把老鼠放在主人面前的小猫。
“先农汤,我请客。”
“用我的第一笔工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