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改委的内部小会议厅,仅二十多人环形而坐,低声交谈着。丁志鹏也转着头,小声与他人交流着看法。
伴随体制改革而生的体改委是此时中国最具权势的机构,他们的研究和调查报告,在完善国家改革方向的同时,还会决定许多部委的命运。例如“转变政府职能”的改革方向,就让石油部、核工业部、电子部、煤炭部从国家部委的序列中消失了,但却保留了铁道部、纺织工业部,新建了水利部、物资部……
在场的二十多人都有骄傲的资本。全都是经历了1988年国务院机构改革的厅级干部,丁志鹏当年亦在此行列当中,直接去年升了一箭。
组织这场报告会,也是丁志鹏的一个新举措。等待期间,他小声的给同事们介绍着苏城和大华实业的情况。应该说,他在帮助和影响大华实业的同时,也受到了大华实业的帮助和影响。因此,当他看到大华实业新建的7500吨级海上钻井平台的时候,他对未来的方向就有了更新的认识。
其他人没有类似的经历,于是只就着最近发生的事情泛泛而谈,权当等待前的消遣。
会议室上方的钟表时针刚刚划过十点钟,苏城就推门而入。
丁志鹏立刻停下讨论,笑着转过身来,道:“苏董,你来的也太准时了,到我这边来坐,咱们是圆桌会议。”
苏城一看,大家果然是挪着椅子坐成了一个圈,于是客气了一下子,就坐在了丁志鹏身边,笑道:“我9点钟就来了,门卫看了介绍信上注明的时间死活不让进,等到9点50才允许我入内。”
丁志鹏哈哈一笑,道:“这说明,咱们这个小会议室里的精英都是国家的宝贝,保护严密。”
“对体改委的精英,我闻名已久。”苏城客气的说。
“你现在不也在咱们的小会议室里。”丁志鹏哈哈一笑。
苏城赧然道:“我就是来做个报告。”
他说着就打开了文件夹。在体改委的智囊团面前做报告,本身就是一种挑战。这有点像是在美国的参议院做报告最终结果有可能产生巨大的影响,无论是个人还是集体,这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丁志鹏微微点了点头道:“好,让我们听听大华实业的发展纲要。”
苏城用有序的动作缓解紧张,微笑了一下,就凝神道:“今天,我主要想说的,其实是世界海洋装备的建设和发展……”
他环视一周语速不急不缓的道:“世界性的产业转移是已经确定的事了,首先转移的是船舶制造,日本、韩国和新加坡都受益于此,中国虽然落后一步,但是,世界海工装备的转移我们正处在第一线,如果我们能抓住这次机会,就能站在世界产业转移的第一线,而不至于等到10年20年以后,等着日韩新加坡再转移产业给我们……”
只有产业化的,战略化的内容,才能吸引到体改委的成员。苏城只说了两段,就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初时有些游离的目光都转了过来。
苏城准备的非常充分,稍看了一眼稿子,就继续道:“海工装备产业无论以前还是现在,或者是未来,都是一个热点产业,而且会越来越热……为什么?”
他笑了笑,声音放缓,道:“因为海上石油热。就像我先前说的,石油价格的上升,是一个非常明确的事情。而海上开发石油,就必须要有很好的装备,这个与陆地上的情况截然不同。在陆地上,人所处的环境不是特别的被动,总是有一些比较简易的装备能够达成相对复杂的任务,其实也越来越难了……”
“但是,在海上,在深海,如果没有非常好的装备,根本是一事无成。”苏城稍停,又继续道:“人在海里,就像是蚂蚁在沙漠,做多少准备都不嫌多。因此只能不断的投资,不断的提高,对石油公司来说,只要海上石油的价格不超过油价,他们就有足够的冲动进行高风险、高投入和高回报的产业。为什么?因为油价会不断的上涨……”
“我注意到,苏董似乎是油价上涨的坚定支持者?能说说吗?”右侧的官员手持笔记本,听的非常认真。
由于人数很少,这样的报告会是允许打断的。苏城看看大家跃跃欲试的表情,笑着点头道:“看来,你们更想听石油价格的报告啊。”
“如果石油价格果真上涨,那海工装备的价值毋庸置疑。”丁志鹏回答了苏城的疑问。
苏城轻轻点头。他还是有些低估了这些家伙的水平,对他们来说,石油价格上涨推出海工建设的价值没有任何问题,唯一让人无法分析的,就是石油价格了。
其实,除了他这样的穿越者以外,90年代,坚定认为石油价格会上涨的人是很少的。一方面是历史的原因,一方面是石油价格的各种分析太多了,决定的因素如此之多,权重却无法区分,市场的变幻莫测莫过于此。许多人甚至衍生了阴谋论的想法。
其实,像是石油价格这种大势,应该是阴谋利用的背景,而不是阴谋直接产生的结果。就像是拿破仑战争和罗斯柴尔德的故事,罗斯柴尔德可以利用拿破仑战争的结果,但他要是直接决定战争的走向,那付出就太大了,与阴谋的低成本、高风险、高产出的属性相违背。
沉吟片刻,苏城合上了报告书,笑道:“我们谈石油价格。其实,石油毕竟是一种商品,它的上涨下跌最终是由供给来决定的。其他任何因素,都只能决定短期不能决定长期。如果不施加影响,就目前石油工业的发展来说,我们采完陆地石油,大概还要50年,甚至超过50年才用能完陆上石油。但是阿拉伯国家是不会任由我们挖完陆上石油的。”
大家都笑了。
苏城也笑着,道:“因此,能够决定石油价格的,最终是两点。需求方面,是世界经济的发展程度,供应方面,是欧佩克他们大概占有世界三分之二的储量,40%以上的销售量。世界经济一定是发展向上的,但欧佩克的供应怎么样?他们如何定价其实是一个学问。首先,不能减产太厉害,否则世界经济受损,他们也不好过,同时,如果他们减产太过,大家就会使用替代能源,价格上升越厉害,替代能源越多,最终造成需求减少,产生了不必要的价格波动的风险,所以在我看来,关键在于,欧佩克如何控制这个度呢?”
所有人都屏息凝视,满场唯一的声音,就是钢笔的沙沙声。好像考试给答案的那节课似的。
苏城也的确是在给他们答案,直接的答案。他只暂停了几秒钟,就继续道:“对于欧佩克,我认为,他们的一个政策,将会完美的解决石油定价的问题。我不确定他们现在是否说出来了,但是,我想他们总归是要说出来的。”
苏城没有提前准备关于石油价格资料,于是简单解释一句,便道:“这种定价方式,其实在马克思的著作中也有详述,关于地租。”
一旦他说到马克思,众人都来了兴趣。无他,体改委的任何动作,都是要在马克思原著中找到依据的。
“土地和石油在稀缺性上是非常像的。”苏城没有再说马克思,回转过来,道:“我认为,欧佩克的定价理论中,最重要的部分就在于,他们指出了石油价格,不是由石油本身所决定的,而是由替代能源所决定的。大家想想看,以现在替代能源的价格,石油价格的趋势,是增加还是上涨的?”
“按照你的这个理论,海洋石油的价格,其实也是陆地石油的一种替代了?”有人敏捷的问了出来。
“没错。”苏城肯定的点头,道:“欧佩克用这种方法,不止能够提高石油的价格,而且能够杀掉一切的替代能源。由于石油的需求量太大,石油会包裹着替代能源,一路上扬,直到完全取代石油燃料的技术到来。所以,石油价格上涨的趋势,会持续下去,持续20年,持续30年……”
“不会下降?”
“短期下降,也许,长期下降,不可能。”苏城转瞬又道:“浅海石油,深海石油,极地石油,……各位,这是一种争夺。我们以前的时候,可以不开采自己的石油,省下来给子孙后代用。以后,当所有人都在公海开始采油了,在北极和南极开始采油了,我们不参与进去,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新殖民地的兴起……”
大家都是热血澎湃的三四十岁,激烈的讨论一旦开始,就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祁蒙就坐在苏城的对面,一边听着苏城的话,一边看着他的表情动作。作为一名从基层走上来的年轻干部,他的经历相当丰富,因此对人性的掌握更多,做事也偏向于考虑人的因素。
当他看到苏城,听着苏城对石油和海工的分析,他的大脑自然就做出了分析——这家伙是个有着强大精神的斗士。
这样的斗士,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层阶,都会坚强的斗下去,不断的战胜周围的人,不断的上升吧。怪不得他放弃了优渥的部委生活,选了石油行业,怪不得他能在世界石油巨头的油桶中杀进杀出。
祁蒙不由想到,如果苏城不是生在激烈变革的年代,而是生在平稳的年代,他的斗志或许会让他的人生出现不必要的失败吧。北大也是一个很不错的起点了,可惜他的出身一般,否则进入体改委,也能发挥不小的作用了。
他的大脑也在同步进行思考,等所有人都发言满意了,他才主动问道:“苏城,听你的意思,是想说服我们,增加海洋石油装备的投资力度?”
“光给钱不行,还得有人和政策。”
丁志鹏笑了,道:“我们到下面调研,一般都是说,要政策有,要人有,要钱是没有的,你今天给咱反过来了。”
围着的一堆人都笑。
丁志鹏一拍手,道:“我听说,中远船务新组建的那个中远集团,好像搞了一个全国性的技术攻关,怎么?还不够用?”
“中远集团,可以说是解决了70%的人的问题,我们还想要个政策。”
“什么政策?”
“我们大华实业,想兼并一家大型国企。”现在不同以后,尽管有股份制改造等种种改革,但是,中央向来秉承抓大放小,许多大型企业根本就不允许私人资本进入。此外,股份制改造和完全的收购也是两码事,其实更像是资本所有者,度让一部分股份给经营方,有如股权激励。
小会议室陷入短暂的安静。
是祁蒙开口打破了沉默,道:“你想兼并哪家企业?”
“天津石油机械总厂。我听说,他们已经陷入了经营困境。”苏城说的,正是杜利军所在的津石总厂。他们是中国有数的石油装备企业,生产的许多装备都能用在海上。过度扩张和好大喜功是杜利军的性格缺陷,尤其是在国企,能大不能小,能上不能下的死结,使得不断扩大的津石总厂失血严重,虽然未到破产的水平,以前的好日子却早就一去不复返了。
现在的津石总厂,每年都要从银行贷款。开始是年末的时候贷款发年终奖,现在是贷款发淡季的工资,熟悉国企的人都知道,这样的工厂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丁志鹏听过想过后,道:“津石总厂的级别很高,我们不能回答,会向上面报告的。”
“我不着急,慢慢来。”苏城微笑,又道:“我兼并津石总厂,是为了开发第三代的海上钻井平台。我只能说,如果把津石总厂给我,我就能搞出中国自己的第三代,第四代海上钻井平台,到时候,咱们自己把南海的石油采出来,不看老外的眼色!”
“你得有个心理准备,就算上面同意,津石总厂也不便宜,持股比例也很难讲。”
“国家可以留10%或者20%,我就当缴了双份的税。再多,我就不要了,自己弄一个玩。”苏城半开玩笑的说话。
“我记下了。”丁志鹏虽然觉得新鲜,但却觉得新鲜的好。他们本身就是搞体制改革的,什么样的工厂能兼并,什么样的工厂不能剑柄,地方上的干部有顾虑,他们却只是当作试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