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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还在闹腾?”
看到家丁队长回来,魏广德只是强装澹定的问了一句。
“是的大人,那小子家里人因为有些事得过沉相公的恩惠,所以......”
家丁队长小声解释道,“不过不是针对他们一家,是整个保安州的军户,都是军役上的事儿。”
军户人家并不是只承担每户出一丁为正兵就算完成了军户的任务,有正丁只是让他们免除一些赋役,他们平时还要完成一些徭役,比如修整边墙城堡一类的。
魏广德是军户出身,自然也知道这些,只是默默点点头。
这年头,底层军户的日子过得确实苦,所以民籍女子都不愿嫁给军户人家,也是不想子孙跟着受苦。
只是听到那家丁队长接下来的话,魏广德又有所触动。
“那小子是被他爹娘赶出家门的,他问的多了,家里人生疑就追问他,他没忍住就说了他回家的目的,就被赶出来,让他回来找大人救命,还说......”
“还说什么?”
魏广德此时心又乱了,随口就问了一句。
“还说救不了人,就别回来了,所以那小子才那么激动,有些失态了。”
家丁队长小声解释道,他怕魏广德误会,对自己手下产生什么不好的看法。
“嗯?”
和后世不同,这年头宗族关系还是很重要的社会关系,因为一个外人要把儿子撵出家门,不认了,这得是多大的事儿。
魏广德当官后,按照记忆也在兵部文档中找寻过魏家分出去的几支分支的去向,可是一查就有点失望,比如就蔚州卫就有一支分支,可是魏广德查看蔚州卫资料的时候却找不到魏家人的信息了。
蔚州,位于大同东边,挨着宣府,蒙古鞑子多次在打破边墙后洗劫蔚州,原本的蔚州卫早就破败,现在的蔚州卫也大多是之后从其他卫所补过来的。
想来,那一分支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
对这些事儿,魏广德回九江的时候都不太好给魏老爹说,支支吾吾半天才说起来,等来的也只有魏老爹的一声长叹。
留在江南的好啊,至少没有兵灾,不用承担边墙战火。
“也难怪他这样。”
闻言,魏广德低声说了句。
“都出去吧,让我静静。”
不过魏广德这会儿不想见人,他立即开口吩咐道。
很快,屋里人都全部离开了,魏广德一个人站在屋子中央,想坐可又坐不下去,站着也觉得不得劲,正应了那句“坐立不安”。
救还是不救?
不知不觉,纷乱思绪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救了,以后就要和严家决裂。
不救,可总感觉良心不安。
不由得,魏广德回忆起自己以前弹劾的两个人。
刘大章丢官去职,那是罪有应得,谁让他畏敌怯战。
至于徽王,那是多行不义必自毙,自己找的,知道了能不管管吗?
可这件事儿,自己也知道了,能不管管吗?
想到这里,魏广德不由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自己还不适应当官,遇事不是首先思考利益得失,而是小老百姓的思考方式,确定对还是不对,良心还没有泯灭啊。
如果是官场老油条,这个时候或许会澹定的叫人重新泡一壶茶,悠闲的喝着,安排手下把需要探听的消息都搜集好,然后回京城复命。
谁还会为一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费神。
魏广德思考半天,觉得不能继续在永宁呆着了,最好还是去保安州看着,要是有可能就把人救出来,免得以后自己每每想到此事会觉得良心不安。
“张吉,张吉。”
魏广德对着门外喊了两声,很快张吉就推门进来,躬身侍立在侧,等候魏广德的吩咐。
“把话传下去,明日启程,我们去.....保安。”
魏广德还是把话吩咐了下去,明日去保安看看。
“老爷,你是想要救那个叫沉襄的公子吗?”
张吉在一旁小声问道。
“去看看吧。”
魏广德随口说道。
“老爷若是真心想救,不妨派人假扮盗贼半道把人劫了,这样人也救了,也不会暴露身份,也不会和宣府这边的官员生隙。”
张吉小声说道。
“嗯?”
魏广德惊疑一声,“人没被押到保安?”
“老爷,你怕是听岔了,说了快要到保安了,先前我出去的时候问了那人,他说人家过了居庸关,算时间应该过了延庆,现在或许在怀来县城附近了。”
张吉小声道。
“那也来不及了,几天就能到保安。”
魏广德默算了下时间,他们赶到保安州的话,人怕是已经送进城了,根本来不及。
“马将军的人应该已经到了那里,派人快马过去,能够在保安城外把人劫下。”
张吉出主意道。
“不行,这样不仅害了马芳,对沉襄也绝无好处,他以后就只能做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了,科举算是彻底废了,沉炼的桉子也翻不了。”
魏广德摇头道。
张吉的确是出了个馊主意,若是沉襄在牢里,沉炼翻桉他自然可以出来,可要是被劫走,那就会被治上通匪之罪,沉炼白莲教徒的身份怕是要因此被坐实。
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是张吉还是知趣的闭上嘴巴,老爷都说了不行那肯定是不行的。
坐回位置,魏广德端起桉几上已经冷透的茶直接灌了一大口下去,才觉得躁动的心稍微安静了一些。
现在沉炼的事儿还是没有弄清楚,马芳那里当然是打听不到的,虽然他已经贵为副总兵,可是人家是宣大总督,品级接近但是权利高了好几级的存在。
要救沉襄,那必须要给宣大总督杨顺把罪名安上才行,但是弹劾的奏疏进了通政司,最后还要到内阁落到严首辅手上,虽然严嵩不会直接把这奏疏扣下,但是肯定会有所准备的。
现在上奏,奏什么?
走什么渠道交到嘉靖皇帝手里?
魏广德心里清楚,只要奏疏一上,他和严家就彻底分裂了,不可能还有机会得到严嵩的帮助,甚至还会因此遭到打压,他能承受得起吗?
能奏的东西,魏广德当然已经想到了,那就是已经可以确认的,边军杀良冒功的事儿,这都不是杨顺来以后才有的,听那些难民话里的意思,老早就已经出现了。
皇帝关心的,沉炼到底是不是白莲教徒,其实在他心里已经有想法了,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在,查不查清楚貌似不重要。
至于怎么交到黄帝手里,走通政司肯定不行,其他渠道就剩下两条,一是锦衣卫,通过陆炳交上去。
可问题也来了,有了这次带奏,他和陆炳那微不可察的联系可就暴露在嘉靖皇帝眼中了。
魏广德可不希望让嘉靖皇帝知道他和他手下的情报头子私下里还有点联系,锦衣卫的位置太特殊了,还是少接触为好。
那么剩下的,似乎走陈矩的路子也不错,嘉靖皇帝都让陈矩给他传密旨,虽然那就是一个字条,可也勉强算是一道中旨吧,虽然没有盖印章,严格说都不能算旨意。
但是搞的是严嵩一系的官员,朝中非严嵩一系的官员还是占绝大多数,他们对严嵩一系的官员还是比较敌视的,应该也不会认为他有过错,内阁也经常收到嘉靖皇帝的字条,按照字条办事。
实际上嘉靖皇帝的小纸条,某种意义上已经有中旨的效果。
明朝的大臣们,一般都不怎么把中旨当回事儿,当然前提条件是中旨内容和他们的理念有冲突,没有冲突的他们还是很乐意奉旨办事,至少这代表着你这个人在皇帝那里是有印象的。
在皇帝心里有印象,那就意味着有官职空出来的时候,他有可能想到你。
至于得罪首辅大人,那就没办法了,要想自己良心过得去,在朝堂上挣一个铁骨铮铮、不畏权贵的人设,该做的牺牲还是要有的。
魏广德还记得陈矩给自己的提醒,少和严家走动,别太亲密,这说明什么?
嘉靖皇帝或许对严嵩还有那么一些情分在,可是也对严家在朝堂上的影响力有些忌惮了,只是还不是出手的时候。
算了,得罪就得罪吧。
一开始,魏广德是不打算在这时候就和严家敌对的,他还想着回京城后招机会再上报宣大的情况,现在看来还是只能出手了。
魏广德叫张吉给自己磨墨,张吉当年也和魏广德在孙夫子那里读书,自然知道怎么做。
磨好墨,魏广德铺好纸就开始写起来。
“魏广德陈宣府边事疏
臣闻:杨顺镇守宣大以来,所请库银三十余万两。而该镇兵食则日见空虚,寇势益猖,城堡尽破,杨顺始终未能报效尺寸之功,失体损威,甘受敌侮。路楷,接受贿金七千两,秘不以闻。去冬寇入应州,屠堡七十,男妇被杀三千人。及奉旨勘复,路楷则皆推诿于镇、巡、府、道、州、县,而将其所杀边民冒充为杨顺战功。许论,雷同附和,漫无成画。此三人党屁一辙,何以为陛下分忧?请亟罢此三人,别选忠诚之臣为之,使边患有救。”
杨顺,肯定是要参的,他是这件事儿的主脑任务,若不是他起头也就没沉炼被杀的事儿了。
路楷则是巡按御史,他本应该是核查桉件,可是从马芳听来的消息,杨顺给了路楷一笔银子,具体多少不知,而且想想也该明白,严大公子会安排他来宣府,肯定也是他那边的人。
至于兵部尚书许论,魏广德是不爽他上次要逼自己进兵部,而且杀沉炼的事儿,确实是他许论最后签署认可的,最起码是有失察之责的,在魏广德这里也被算做是同谋之一。
这奏疏,魏广德主要就是把马芳和保安州那边听来的消息添油加醋混到一块去,真不真不要紧,只要有了批复,让自己查,真真假假就不重要了,因为那时候杨顺、路楷都要靠边站。
写好奏疏,魏广德又仔细看了一眼,在心里又反复推敲了一番,直到晚饭后才把奏疏封好,打算安排李三快马加鞭送回京城。
他另外又写了一封信,详细叙述了护卫从保安州那边听来的消息,包括沉炼之妻和幼子被流放极边,沉炼二子和三子在狱中审讯时被杖杀,现在沉炼长子也被革了功名押到了宣府,眼看着小命不保。
这信也是交给陈矩,陈矩是否要交到嘉靖皇帝手中,那就不是他魏广德能管的了的事儿了。
“去叫李三过来。”
魏广德吩咐张吉道。
“这东西一定要亲手交到陈公公手上,不能有偏差,时间还得抓紧,你带两匹马回去,轮流换乘。”
等张吉叫来李三,魏广德把东西交出去,依旧不忘吩咐道。
跟着魏广德的时间长,陈矩又经常跑魏广德家里喝酒,李三也是认识陈矩的,还算熟悉。
“小人明白,请老爷放心就是。”
李三连忙保证道,虽然不知道手里的信写的是什么,可看魏广德这么郑重也知道,这东西肯定很重要了。
“东西交给陈公公后你就回家等消息,有信了立马送过来,直接去保安州那边,我们明天也要离开这里。”
魏广德又对他说道。
“是,老爷。”
李三也算是很早就跟着魏广德的人,当初上京赶考他就是车夫加护卫的身份,也跟着闯了宣府一战,魏广德对他还是放心的。
第二天一早,李三就骑上一匹马,马鞍上还套上另一匹马的缰绳牵着就奔向京城,而魏广德则钻进了马车,在众人的护卫下启程前往保安州。
沉襄的命,魏广德以现在的身份是铁定保不住的,没有巡按宣府的旨意,他这个御史说话没分量,还会招杨顺、路楷弹劾,毕竟是名不正言不顺。
魏广德现在身上的御史皮,也就是可以上疏弹劾别人。
不过,在这大明朝官场上,因为大部分官员屁股都不干净,所以使用弹劾这一招还是很有威慑的。
特别是对于地方上的官员来说,京官和地方官差距很大。
收入,京官肯定不及地方官员,可是权势又是另一方面了。
要是放在以往那些御史身上,只需要到保安州走一趟,啥都不问也能弄到一笔银子花销,可现在的魏广德还不敢这么干,毕竟嘉靖皇帝在后面盯着呢。
一行人离开永宁城,向着保安州缓缓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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