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韩八尺所言,在季平安的想法里,“暗网”的定位便是水面下的冰山。
昔年初创,他与神皇暗谋,将部分死囚调出,并由心腹统领安插江湖。
原只为监听天下,以稳固江山,后来大周稳定后用处便不很大,初代神皇死后,季平安便将这股势力留在手中,并未传给新任神皇。
同时,对其进行改造,以防自己哪一日遭遇强敌,意外身陨,第三次转生后能有张底牌可用。
经过四百年的持续巩固,“暗网”的势力已经扎根九州,藏于江湖,这也是他为转生初期,自己实力弱小的时布置的诸多后手之一。
初代“隐官”皆由足够忠诚的弟子担任,世代香火延续,彼此隔绝,只能通过特殊手段联络。
且各持不同任务,彼此监察,四百年里他不时出手梳理,确保组织不腐朽,如今终于到了启用的时候。
……
后堂内。
季平安收回思绪,抬眸望见远处细雨中两道身影疾速奔来,富态掌柜于院门口止步,放哨守卫。
另一名身材瘦削,穿绸缎衫的老者行到堂前,脸色凝重:“小老儿乃金石居东家,还请核验信物。”
季平安丢出玉牌,老者仔细核查后深深吐了口气,却仍未放松警惕,他与义子所说话语,七分真三分假。
辟如核验“执剑人”身份,除了信物令牌外,每位“隐官”都世代相传一句暗语,唯有两者皆合,才算确定。
只是那由“创立者”布下的暗语都比较奇怪,含义晦涩难懂。
此刻,韩八尺沉声开口:“斗气化马。”
季平安沉默了下,有些感慨于昔年自己的恶趣味,平静道:“恐怖如斯。”
韩八尺老脸陡然涨红,激动的难以自抑,忽地双膝跪倒:“神都六代隐官韩八尺,拜见执剑人!”
若有识的老者的人看到这一幕,必然会震惊的难以言语。
不知这般在神都底下江湖中翻云覆雨的大人物,为何会对一名平平无奇的年轻人这般谦卑。
季平安眼神淡漠,说道:“起来。”
韩八尺起身,垂首侍立。
脑海中映着面前年轻人的脸庞,不禁回忆起许多年前,自己的父亲,也是上代“隐官”临终前,在病榻上攥着他的手,再三强调过的那些话。
每一个字,他都记得分毫不差,父亲说了许多,但核心要点其实只有一个。
那就是要绝对服从“执剑人”的命令,这才是韩氏一脉能维持这几百年富贵的原因。
世道是不公的,但有时候又会在奇怪的地方变得公平起来。
比如:你享受了多少,该付出的时候,就要拿出多少。
年少的他也曾如义子一般,问过若不遵从会如何?父亲沉默片刻后,给出了回答:
“那会有人帮你公平起来。”
结束回忆,韩八尺又琢磨着对方年纪,心想果如传言中一般,“执剑人”身份不定,贩夫走卒都有可能。
所以,这并不是组织内的强者,而是手持信物办事的人。
那“暗网”真正的主人到底是何等身份?他收敛思绪,将这有些不敬的疑惑压在脑后,便听面前的年轻人说道:
“神都宝库可安好?”
韩八尺肃然:“谨遵命令,一切安好,不敢有半丝差池。”
世人只以为“金石居”是间普通当铺,却不知真相是一座库房的表面身份,类似的库房季平安有许多。
“取纸上的物品来。”季平安抽出一张纸,递给他。
韩八尺双手接过,恭敬打量,发现是一味疗伤圣药,将其交给掌柜处理:“您还有什么吩咐?”
季平安说道:
“帮我调查神都近来有哪些修行者到来,以及国教与钦天监内部状况。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会在神都小住,可能会时常找你们办事,告知我一条方便联络传信的途径。”
为了减少麻烦,他不准备暴露自己“星官”的身份,所以不只伪装了相貌,更将调查范围扩散到整个神都。
以免只查钦天监,暴露意图。
在神都小住?执剑人时隔数十年再次现身,结合近期传言,韩八尺不由猜想,恐是与今夏神都大赏有关。
恭声道:“遵命!”
……
某处宅院。
身材魁梧的韩虎端坐堂内,眯着眼不知思量什么。
这处地方,乃是他执掌的帮派总部,这些年不断经营,也蓄养了一批亲信好手。
从义父处离开后,他便差遣亲信去打探消息,毕竟……能令义父抛开坚守了数十年的规矩,在午后离开,必是发生大事。
与“暗网”有关的大事。
焦急等待间,门外一名短衫汉子奔回,脸上一道刀疤,格外凶悍:“大哥,打探到了。”
韩虎精神一震,道:“快说!”
汉子道:“老爷冒雨奔了金石居去,好似是见什么人,进去不久掌柜便离开,而后又返回,颇为紧张的模样。
“兄弟们不敢靠近,担心被察觉,所以离得很远,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等了好久,才看到一个年轻人走出来,身上多了个小包袱,已经派人盯着了。”
“年轻人?”韩虎诧异。
“是。”汉子道:“年纪很小,毛都没长齐,看着跟个书生似得,没有习武痕迹,兄弟们尾随也没有察觉,看着是个普通人。”
韩虎陷入沉思。
短衫汉子察言观色,试探道:“看样子,是从金石居取走了什么东西。”
韩虎脸色天人交战,跟在韩八尺身旁多年,他对老头子身怀秘密其实早有察觉,只是装作不知。
更知道,金石居不是寻常当铺,里头存着好东西。
对于韩八尺的话,他并未尽信,总觉得是故弄玄虚,夸大其词,吓唬自己居多。
什么执剑人、隐官……听起来唬人的很,一生只在帮派江湖厮混的中年人想象力有限,对于这种近乎“江湖骗子”言语的话,本能不信任。
尤其……据他所知,老头子巅峰期,也只不过是摸到破九边缘的武夫,放在江湖里也远不是顶尖,年老体衰后气血衰败,实力早不复当年。
甚至,都比不上年富力强的自己。
这种人……会是某个与国同寿的大组织的“坛主”级人物?
更遑论什么破规矩,为了个虚无缥缈的职责,浪费数十年光阴,实在愚蠢至极。
以他的人生经验,老头子底蕴是有的,或许的确与某个江湖门派有关,但毕竟年迈,眼瞅着压不住自己等人,便弄些玄乎的说辞。
“这样,”仿佛下定决心,韩虎眼神发狠:“你带几名信得过的好手,找机会绑了他,我要审问,还有包袱里的东西也拿回来。”
短衫汉子愣了下,迟疑道:“大哥,这否太冒失了,老爷那边……”
韩虎冷哼一声,说道:
“老头子心思深得很,我们几个跟他这么多年,都还藏私。若他的确是某个门派在神都的代理人,截断这条线,以后我就是‘韩老爷’。”
近两年,韩八尺与其他“义子”更亲近,韩虎渐被排挤出权力中心,这令他生出强烈的危机感。
与其坐以待毙,他更愿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
长街上,细雨迷蒙,行人渐少。
季平安撑着油纸伞,背着一只小布包,缓步行走,仿佛春游。
然而只有靠的极近的人才会发现,他竟是闭着眼睛的。
脚下扩散出的一圈圈涟漪将周围的一切映入脑海,当然也包括远远坠在身后的几名江湖武夫。
“唉。”季平安有些无聊地叹了口气,心想人类从历史中吸取的唯一教训,便是从不会吸取任何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