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
扶风学宫的枫林中,渐渐染上了红色,如同燃烧的朱雀坠落于此。
风字楼中,王安风靠坐在一侧,手中握着一本书,这十日里来,勤修苦练,终于将师父所传的般若掌入门,二师父也传授了他一门指法,分为近身缠斗的点穴截脉,以及远攻时候刚猛凌厉的指劲。
后者依赖于深厚的内功修为,他此时远不能随意运用,但是近身的法门,则因为已有了些许医术基础,入门倒是颇快,竟比般若掌还早一步可以运用于铜人巷中实战。
而般若掌,这门掌法在他手中展现出的战斗力,不过是超过了少林长拳的境地,尚未曾展现出纳佛门第一掌法的真正威能,他也知道只是自己的武功还不够纯属,故而如此,所以并不在意。
心念至此,已经颇为杂乱。
王安风听得到窗外雨势渐急,雨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声音嘈杂而乱,心中烦闷,翻书的速度相较于寻常有些快,也完全看不进去。
脑海之中总是在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两张面庞。
一张很模糊,一张又很清晰。
模糊的那张面庞是个女子模样,轮廓很柔和,应该极美,只是记忆最深的却是抚摸在自己脸颊上的手掌。
那手很白,就如同骨头的颜色。
那触感也如同白骨,更为冰凉,但却远不如落在自己脸颊的水滴,凉地入骨,冷得瘆人。
印象里那一日下了极大的暴雨。
少年右手掩在书面上,抬起头来,口鼻间能够感觉得到扑面而来的水气,以及因过于潮湿而出现的那种,类似于即将溺水窒息的错觉。
这是今年来最大的一场雨。
王安风皱了皱眉。
他很讨厌下雨。
尤其是秋雨。
尤其是秋日暴雨。
呼出口浊气来,少年起身将手中合起的书放回了原本位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外面雨势太大,风字楼里今日似乎多了许多人,那种细微的脚步声混杂在了一起,反倒是比起雷声这种浩大的声音更让人不舒服,翻动书页的声音也一样。
王安风抬头看了一眼这已经颇为熟悉的风字楼,却发现似乎是因为这楼实在是太高,所以并未曾发现多出多少人来。
似乎还更为稀疏了。
少年眉头一直在锁着,抬手松了松自己的衣领,觉得呼吸略有顺畅。
他有种想要怒喝发泄的冲动,但是一直一来的秉性却让他将这**压制在内心的深处,就如同当年当日,那另一张面庞一直在做的那样。
都到死的时候了,还在笑。
旁边有相熟的学子走过去,和他打招呼,王安风一如既往地温和颔首,那学子在门口的时候打开竹伞,有些微雨水洒出来,王安风的手掌本能地微微颤动,却未曾表现出任何异状,索性抬手取下来了一本新的书。
随手翻开,视线扫过,便将其中一句话收入眼底。
“……而芸终以受愚为恨,血疾大发,床席支离,刀圭无效,时发时止,骨瘦形销。”
少年手掌略有加力,沉默了下,将这本书合上,露出了书本封皮,上面写着书名,《浮生六记·坎坷记愁》,其字体自成一格,随心所欲,倒是颇为潇洒,只是王安风心中却越发地沉闷。
六月时候,在定武城外他心情同样如此,看到那白虎堂的七品武者倒下,身上血液被雨水冲刷的时候,心中竟然有隐隐快感,将那沉闷抵消,儒家说君子慎独,他将这心中阴暗的角落压制下去,可今日是秋雨。
而且还是暴雨。
更何况,那个人就在八年前今日彻底睡着了。
往日的秋雨里,他挥动杀猪刀的时候,都会特别畅快,馆主就靠在一旁,沉默安静地看着他。
复又想起来了大凉村的小木屋里,那枯瘦的男人到最后一刻都是在笑。
刀圭无效,时发时止,骨瘦形销。
文采真好,描述地好像。
王安风敛目。
‘他’受不地风寒,纵然是在雨日烧了很旺的炉火,依旧在秋雨中离开。
那一日暴雨比今日更大,天上有雷霆轰鸣,似在相送。
少年呼出口气来,抬手轻轻敲击在了自己的额头,心中哂笑。
心里的念头越想越多,倒像是母猪生崽子一样。
嘴角咧了下,可就算是没有去照镜子,他也能知道自己现在笑起来一定难看地紧。
心中念头纷飞,王安风索性起身,提起了放在一旁的竹伞,朝着外面走去,才出去了门口,未曾打开伞来,那边便有一名少年双眸微亮,高声叫道:
“哈哈哈,王安风,你终于舍得出来了吗?!”
“某家等你已久,你若是不怕,那就速来与我一战!”
他身上穿着一身颇为华丽的黄色劲装,右手持拿的宝剑剑鞘上有着十七八颗宝石,看上去更像是一件珍宝而非武器,身旁有两位美人持伞,因而倒不曾沾染了雨雾,看上去依旧是潇洒过人,此时看着王安风,双眸几乎要发出亮光来。
扶风藏书守既然身在星宿榜上,自然会有人挑战,有人为名,也有人单纯只是想要印证所学,而他又不是天罡地煞榜,寻常人不能挑战。
而最重要的,几乎现在扶风郡城的人都知道。
这位藏书守是一位好人,难得的好人。
向他挑战,并不会输的难看,而往日出来,和好友吹嘘,也能吹上两句,说当年和星宿榜上高手切磋,四五十合开外,方才以一招惜败,脸上也是有光。
王安风抬眸看向雨帘中那位黄衫少年,心中阴郁,却仍有自制,抱拳道:
“抱歉,今日在下还有些事情。”
言下之意,不愿接受。
那少年微微皱眉。
眼前这位藏书守一般都不会拒绝他人的切磋,倒像是对于旁人武学很有兴趣一般,此时被拒,可是头一遭子,那边已经有相熟好友笑出声来,脸上不由得有些挂不住,而因眼前之人一向谦和有礼,心中更无半分畏惧,闻言下意识冷笑道:
“藏书守何故厚此薄彼,只是切磋一下,难不成说是藏书守害怕了?”
而对于这等挑衅的言辞,少年身后的报剑男子却只阖目而立,未曾有丝毫的反应。旁边也有四五名衣着华丽的少年,口中发出古怪的嘲笑声音,惹得那黄衫少年颇有恼意,哐啷声响之中,已经拔剑出鞘,横于雨水之中,道:
“不过是一战而已,藏书守何必如此?”
雨还在下。
王安风今日压抑的心境有些逐渐崩溃。
抬起眸来,眼前所见那些人,毫无疑问是世家纨绔,世家子弟中既然会有皇甫卓,会有薛琴霜这种人中英杰,也会有这等依仗权势之人,而纵然这些依仗权势之辈,同样会有不弱的武者随身保护,不必在乎他人。
脑海中有暴虐念头升起,复又被一直以来的心境给压制。
不……这只是一个被拒绝了的人最正常不过的反应。
王安风在心中低语。
被拒绝了自然会心里面不舒服,天下间所有的事情,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自己之前没有拒绝其他人,而现在拒绝他,他自然会觉得自己在针对他,会生气自然而然。
不能因为名列了星宿榜,便自以为超人一等。
心中自我克制,可那些阴阳怪气的声音依旧不停,混杂在了雨水当中,被裹挟着冲刷到地板上,脑海中熟悉的两张面庞在越发急促的暴雨之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那少年挥剑,雨水落在了剑脊上,被劲气裹挟弹起,溅射到了王安风面庞上,犹如女子白如骨的手指触碰,如同那一滴没有了温度的浊泪。
握着竹伞的手掌逐渐用力。
那少年见王安风不再回应自己,啧了一声,虽有怒意,却也知道眼前是个颇为才气的武者,自己不是大哥,不能做得太绝,心里面决定要去画船里好好泄些火气,手掌一震,便准备将手中长剑收回剑鞘,抬眼看了王安风一眼,嘴里冷笑。
他向来跋扈,言辞颇不客气,本欲要来上一句急着奔丧去吗?却又不愿意和那些寻常武夫一样出口成脏,结下来仇怨,只是随意抱了下拳,嘿然笑道。
“那咱也不好再打搅藏书守。”
“今日打搅,着实抱歉,那就……祝您家里人长命百岁。”
王安风身形微震,淡淡的血丝自瞳孔处浮现。
眼前那少年面目,逐渐和倒在血泊之中的白虎堂武者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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