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收起名单后,公孙珣一声长叹。“叔异兄前途远大,早在七年前便是议郎,我是不好擅自取用的……但若是河内治政稍有疑难,还请你届时不要推辞。”
“若非如此,为何倾心而出,尽入将军囊中啊?”司马直昂然起身,恭敬行礼。“天下动乱,正需要将军这种人物来安抚乡梓的……将军但有所求,直虽德行浅薄,却也可尽绵薄之力!”
公孙珣真的是愈发欣赏这种人物了,有道德、有能力,又不做作。
不过,欣赏归欣赏,除非人家自己主动弃了仕途,否则这真不是公孙珣可以取用的人物。实际上,眼见着对方颇有治平之念,想来也是早存了要尽快出仕,主政一方心思的!故此,他公孙珣此时所能做的,不外乎是向朝廷举荐和推崇此人一番罢了。
总之,这次拜访堪称意外之喜,公孙珣收获良多之余还认识了一位难得的人物……说真的,他刚才差点就想问问对方,是不是将来会改名叫司马徽了。
当然,美中不足的一点还是出现了——临行前,司马朗听说要给某人去当跟班,是一万个不乐意!弄的公孙珣也有些讪讪起来,他估计是自己初次相见时便吓坏了还是小孩子的对方,给这厮留了阴影。
不过,司马直可不管这些,他干脆拎着束带直入西面司马防家中,将司马朗堵在了舍内。而稍倾片刻,更有司马夫人亲自出面首肯,然后还出门邀请公孙珣入堂致意。
而等到上了堂中公孙珣才注意到,司马夫人身侧居然有一个五六岁的幼童,而其身后尚有一婢女抱着一个襁褓……想来,若非是需要生产,否则司马夫人也不会远离自己丈夫,归乡安居的。
不过,这个唤做司马懿的幼童嘛!
公孙珣瞥了对方一眼,却是干脆起身从锦囊里取出了一块用油纸包着,还裹了蜜的饴糖递给了他。而眼见着这小子看了自己母亲一眼后恭敬一礼,接过糖来就吃,卫将军也是不由大笑,却又从锦囊中取出了一块玉来,递给了司马夫人,并昂然笑道:“建公兄养子出色,今日且让大郎随我去,等二郎束发后,不妨也来我帐下为吏!”
司马夫人当堂曲身一礼,倒是坦然替自家儿子接受了对方的礼物……卫将军、蓟侯,难道还不配提携她的儿子吗?
而就在公孙珣仗着官威在外面欺负人家丈夫不在家的妇孺之时,房舍内,司马直已经开始亲自为司马朗束发了。
束发嘛,又不是加冠,哪里有这么多规矩?不过,当司马直解开对方头发,再用束带缠好后,却依旧忍不住叮嘱了几句:
“大郎!”
“是!”身材高大,确实已经像是个正经束发之人的司马朗一时失措。
“世家子为本郡吏乃是寻常举动,并不耽误你读书,将来你父亲为你延请名师,或者有所召,你尽管再去。更不要说,此番赵咨、常林、杨俊、王象,这些县中有才学的年轻人多半是要接受蓟侯征召的,你也可以向他们请教学问。”司马直勉力安慰。
“我知道。”司马朗点点头,却依旧是眼圈一红。“只是这个卫将军太喜欢欺负人了,我怕跟着他受欺负。”
“欺负便欺负吧!”司马直一时摇头。“高祖定鼎后,陆贾对陈平言道,说‘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如今四海板荡,一时危殆,虽然天子有振作之意,可局势却摆在眼前,所以往后几年,决定天下命运的已经不是中枢的三公、尚书令了,而是皇甫嵩、朱儁,还有这公孙珣了,更不要说人家还是河内太守,天然为我等郡君。其实,若非是我养望七年,有心仕途,想于政事上多有所为,否则早就自荐为其幕府私臣了。而既然我与你父不能为之,你身为族中这一代的嫡长,本就该以身作则,哪里能因为人家喜欢逗你便不敢去呢?”
十四岁,勉强束发的司马朗,闻言赶紧躬身行了一礼,再抬头时已经勉力控制住了表情,只是赶紧言道:“叔父放心,我一定认真侍奉这位将军,不使河内司马氏有碍!”
司马直微微颔首,然后继续安慰道:“其实你也不必怕他,这位卫将军虽然看起来挺吓人,但其实是个有威德的人……”
“叔父,我只见他有威风,却没见到有德行。”司马朗咬牙驳斥道。“若有德行,为何还要临子名父?为何还要恐吓里门监?”
“非也。”司马直摇头道。“我今日在里门前一见他,便知道他是个真正有德之人……你看到他的随行白马骑兵了吗?”
“自然。”
“那你注意到他的骑兵都在路上吗?”司马直继续问道。
“都在路上又如何?”司马朗不以为然。“不在路上还能去沟渠中吗?”
司马直笑而不答,却是按了按对方与年龄不相称的高大肩头,并推了对方一把:“去吧!外面大概等急了,领着你的郡君去寻常伯槐吧,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侄儿知道。”司马朗躬身一礼,就此转身而出。
公孙珣自然不知道对方叔侄在舍内说些什么,便是知道了也无妨,而眼见着司马朗换了装束,恭恭敬敬的朝自己行礼,他得意之余却也迫不及待的想去看看那个常林了。
一行人辞别司马直与司马朗的母亲,然后由司马朗引路,径直去寻常林。
然而,司马朗小心骑在一匹马上,走过一处里门时,却指着里门干脆言道:“郡君,伯槐兄便在此处居住,不过其人此时必然不在家中,不知是该是入内相候,还是直接去田野间寻他?”
“此时去田野中作甚?”娄子伯一时好奇。
“一边要去堆肥,一边还要为冬日到来打柴存贮。”司马朗恭恭敬敬的朝娄圭作揖解释,却不免有些为这位乡人感到骄傲和得意。“伯槐兄这个人自幼家贫,而且束发时便成了孤儿。但他这个人素来讲究身体力行,只要自己有力气便绝不接受别人的馈赠,所以向来是带着经书下地的,干活干累了便读书……”
司马朗忽然闭口。
娄子伯等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见到一年轻女子提着一个陶罐自里门中而出,远远见到这么多白色战马,自然吓了一跳,却又回过神来曲身一礼方才转身自去。
“这位正是伯槐兄的夫人。”司马朗小声言道。“应该是给伯槐兄送汤去了……听人说,这两个人成婚数年,便是在田野里相见,也是相敬如宾的。”
众人纷纷感慨。
话说,此番众人匆匆而来,普通人都未必知道公孙珣做了河内太守,这常林便是想做戏怕是也来不及……换言之,这常林若真在地里,怕是真的有这份品性!
又或者换种说法,论迹不论心,人家便是有所图,却能自束发开始自力更生外加读书不止,那也是让人无话可说的。
实际上,便是娄子伯、戏志才这种最不讲究的人也纷纷无言以对了……要知道,之前司马直那番作态,这俩人便有些不信,所以专门在里中四处打探观察,然而看了半日也只能捏着鼻子承认,那个司马直确实是个朴素而且有德的世家清贫人物。
至于公孙珣,此时却又想的更多了。
话说,在内地郡国厮混的时间越长,公孙珣就越是有一个清醒的认识,那便是所谓高高在上的世族,却经常有真正道德高尚、才能卓绝之人的……之前司马直如此,这司马直推荐的常林也是如此,他们其实都是冠族出身,却能谨守道德,严于律己。
原因很简单,官场如战场,如果没有一定清名做依仗,世族是没法在严酷的政治斗争中将政治权力延续下去的,所以世族的德行教育还是很真实的;而与之相对应的,被世族剥夺了政治权力,处于被压迫地位的豪强之家,反而行事奢侈无度,且素来不法……原因也很简单,豪强没有政治权力,只能把心思放在经济扩张上面。
这就是阶级是阶级,个人是个人的问题了。
而事情的复杂性便在于此。
公孙珣那日给自己母亲写信论及‘大汉药丸’,也是结合着他履任长吏多年经历,重申了他的治平观点的——打破世族政治垄断与豪强经济垄断,以上下通畅的政治权力与财富流通为调解手段,重构社会阶级基础。
但此时,却又显得有些任重而道远了。
毕竟,此时此刻,几乎所有政治人才都在士人里面,你需要使用他们自己的才能去打破他们自己的政治特权;然后,所谓生产资料(公孙大娘语)却又掌握在豪强手里,所以你还需要调动他们,去打破他们自己的经济特权……这个就很考验上位者的手腕了。
“君侯。”娄圭忍不住喊了公孙珣一声。“该当如何?”
“直接跟上吧!”公孙珣一声叹气,收起心思,便打马而去。
果然,须臾后,众人真的见到了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妇,那丈夫之前正在田中堆肥,汗流浃背,却未失体统,而妻子更是举罐齐眉。
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