緱氏县县衙,下午,居于侧廊中的县门下贼曹赵方正在审阅本县的刑事文书。
话说,门下贼曹在汉代的县中是个很重要的实权位置,一般来说,如果不是狱吏还有一点逮捕和查封的权力,那这个位置基本上相当于后世的公检法一把抓了。当然了,前提是头顶的县君老爷和县丞都不是喜欢抓权的。
而说到这个,赵方的运气就比较好了,因为緱氏县内的县令和那位县丞都是经学弟子,所谓前途远大,眼睛都是往上看的,所以这种底层庶务向来是撒手给县中诸曹来负责。再加上本县的狱吏又是个知趣的,一向唯赵方马首是瞻……那赵贼曹的日子可不要太爽。
“赵君。”难得一见的,一名县丞直属佐吏出现在了赵方的办公地点。
“张佐吏。”赵方立即热情的站起身来,没办法,官场之上有些时候是不能看官职大小给脸色的,这可是自己上司的‘秘书’,你黑着脸试试。“你这可是难得一见,有什么事情吗?还是说县丞有事情吩咐?”
“不止是县丞。”这名佐吏拱手答道。“县君也在堂上,让你速去。”
赵方立即正色,整理了一下衣冠,就跟着对方一同往堂上赶去。
当然了,赵贼曹路上免不了多问了几句:“张佐吏多劳了,可知道县君除了我还叫了谁去?”
“还有狱吏黄君。”张佐吏倒也和气。
叫了自己又叫了狱吏,那肯定是出了什么案子了,赵贼曹登时就反应了过来:“那张佐吏可知是谁,又犯了何事?”
“具体事宜实在不知。”这张佐吏连连摇头,但是碍于对方在县衙中的地位还是多说了两句。“我只知道是县中那个游侠头子原种,光着膀子就被緱氏山那边的一群河北士子给送到了堂前,只说要县衙中出来个识字的去接人,但高书佐出来后那群士子却什么话都不说就径直走了,而那原种烂醉如泥,更是半句话未曾讲。”
“这算什么事?”赵贼曹目瞪口呆。“随便喊个县卒去街上让那原种的伙伴过来接人便是……怎么还惊动了县丞乃至于县君呢?”
“这便是此事让人惊疑之处了。”张佐吏低声继续答道。“不知为何,那高书佐见了原种后面色大变,直接就去找我家县丞汇报了,而我家县丞见了那原种后立即吩咐县卒将原种这厮抬到了堂上,还请来了县君,县君又让我等来喊赵君与黄君……”
赵方一头雾水。
然而,这赵贼曹还来不及多想呢,就已经来到堂上了,不及下拜,上面就响起了县君冷冰冰的声音:“赵方!”
“是!”赵贼曹听到不是味,赶紧低头跪下。
话说,汉代士人之间一般是不跪的。但是贼曹的全名其实是门下贼曹,谁的门下?县君啊,汉代二元君主,这属吏对上自己的主官宛如面君,君主震怒,你骨头一软跪下又如何呢?
实际上,凡事脱不开人心,就是因为上位者一生气下位者就腿软这种逻辑,汉代存在着一种很常见的跪拜礼节——那就是请罪!
赵贼曹其实就在跪下请罪。
“我将县中治安托付于你,却不料被你养出了如此嚣张之徒!”县丞的声音也随即响起。
“都是臣下无能!”赵方依然是茫然不解,这嚣张之徒到底是原种还是那群河北子弟?然而这不妨碍他先认错。
“好了,不要耽搁了!”县君的声音再度响起。“赵方你与狱吏黄钰一起去,用我的公车,将这个胆大包天之徒送到洛阳城中河南尹朱公的衙门中去。到了地方,务必要和朱公门下诸位贤达说清楚,此贼子刚一招摇过市就被我擒下了,请朱公明断!”
说完,不等赵方和那狱吏答应,这县君和县丞就像躲什么东西一样快步走开了。
上司一句话,下属跑断腿,对方一走,赵方和这黄钰就迅速起身招呼人手……准备在天黑前务必将原种这厮送到洛阳去。然而,一直到这个时候赵方还是不知道这位面面俱到,极为懂得分寸的原种原大侠究竟惹出了什么事?
喝醉了一句话不说然后只打呼噜,难道也是天大的罪过了,竟然要专车扭送到河南尹朱野这位超品大员那里去?这样的话,以后自己每月的孝敬岂不是要少了一大半?
正瞎想着呢,赵方这边却觉得有人在拉扯自己官服,扭头一看,赫然是狱吏黄钰……只见这位同僚面色苍白,一只手拽着自己官服勉力站稳,一只手却指向了那地上的原种。
赵方顺着对方的指尖往原种原大侠那膀子上定睛一看,春三月间,竟然感觉到有一股凉气从自家脚底板里一路冲到了脖子上,然后让自己浑身摇摇欲坠,最后竟然也是靠抓住了那黄狱吏的官服才勉强站稳。
“赵君。”黄狱吏先缓过劲来,面色苍白,全无血色。“这原种原大侠此番是在劫难逃了吧?”
“哎!”赵贼曹站稳脚跟后也是倒抽一口冷气,却没有直接回答同僚的问题。“那群河北士子的首脑是叫公孙瓒、公孙珣的兄弟二人吧?我也是见过的,都是郡吏出身,怎么想也是体面人,怎么下手如此狠毒?!”
满堂默然。
感慨归感慨,活还是要尽快干的,县君的公车备好,这原大侠被直接抬到了车上,然后打起旗子,黄狱吏在里面看着,赵贼曹年富力强亲自驾车,七八个县卒骑着马护卫着,一溜烟的朝着洛阳城去了。
原种是被一盆冷水给泼醒的。
依旧带着七分醉意,原大侠抱着膀子,眯着眼睛四处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像是在狱中……这地方也算是熟悉了,只是感觉比县中的那里要干净亮堂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产生的错觉。
“原种是吧,緱氏县长平亭凤冠里人?”一名穿着官服的狱吏形状的人出现在眼前,基本上验证了原大侠的猜想。“祖籍哪儿啊?”
“我是喝多了躺在路上,犯了宵禁吗?”原大侠大着舌头嘻嘻笑道。“兄台好像……好像有些面生?不瞒你,我正是原种,与你们黄狱吏还有赵贼曹都是有交情的……县中的宵禁而已,何必如此正经?有机会……我,我带你夜间出城去耍!”
“那就多谢了。”这狱吏低头笑了笑。“不过原大侠,你不晓得,今日洛阳城中派出了不少吏员巡视治安,我们不得不严肃一些。”
“我晓得了!”原大侠抱着膀子继续笑道,他隐约觉得双臂那里有些刺痛,不知道是不是之前进狱中的时候擦伤了什么地方。“是要我们收敛的意思吧?这事……这事叫人说一声即可,我自会停了夜间的赛车,不给诸位添麻烦,何必专门把我叫来呢?”
“就是担心你不懂的收敛……”狱吏低头道。“河南这地方,谁不知道你原大侠的威名?”
“些许名声,让兄台见……见笑了。”
“不敢做你的兄台。”狱吏似乎是听到了身后什么动静,所以干脆了一些。“那什么,原大侠,咱们继续……你祖籍是哪儿啊?”
“吴地。”原大侠配合着答道。“长江尽头入海口的一处岛上,很偏僻,鸟不拉屎的那种……到了父亲这辈就弃了祖业,跟着去扬州募兵的人来京中讨生活了……”
“那原大侠,你膀子上是什么?”
原种迷迷糊糊的往自己双臂上一看,果然看到自己膀子外侧有着什么字迹图案之类的东西,再加上那种隐隐的刺痛感,他陡然反应了过来:“这……这自然是纹身啊!怎么……”
“我晓得。”狱吏连连点头,却是打断了原大侠的思索。“原大侠祖籍吴地,吴地风俗嘛,自古有之,纹身乃是尊崇,与中原黥刑不同。再说了,这年头只要不纹在脸上,就算是中原人也有纹身的。我就听说,南阳那边就颇有不少私定终身的狗男女喜欢在身上纹上对方名字?”
“确实如此。”原种此刻已经有些警觉了,但酒意上涌,只能勉强作答。“南阳毕竟属于荆州,兄台不知道,这大江左右,男儿多要裸露身体,凡是要裸露身体,那纹身为美的风俗……就自然是有的。”
“罢了,最后一个问题。”狱吏终于抬起头来,看此人衣着,竟然颇为齐整,不像是寻常狱吏。“原种大侠识字吗?”
“这是自然!”原大侠回答的格外干脆。“我以前不识字,这些年专门读书识字,已然登堂入室了!”
狱吏回头看向身后,大概是听到了什么指示,也不理会这原种大侠,就直接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原种惊疑不定,酒也渐渐醒了七分,再看向周围环境时更是警惕了不少,又把目光转向自己胳膊,只能认出那里被人纹上了一些字迹,好像只来得及上药水,连痂都还没结……又想起醉酒前被公孙瓒一行人叫到酒楼中去的事情,一时间头疼欲裂,完全搞不懂是怎么一回事……总不成是那群河北佬往自己胳膊上纹了什么造反的文字吧?
可是细细看来,却只认出了‘河南’、‘生’、‘死’几个字眼,再想